楼下面常有收废品的叫卖,那叫声特别,一长一短,收mdash;mdash;废品哩,随后是自行车的铃声叮铃叮铃。如此须得重复两三遍,无人应答,人走铃声哑,院内仍复清静。这种故事常常就横着插进我正阅读的书卷里,仿佛空阔的天空,忽搭起一条彩虹,为我做伏案读书中的片刻小憩。
他们没有影响我的阅读,一次一次地帮我做片刻的休息。忽然的一次,我有这样的想法了:我是不是影响他们的营生呢?在窗下一次一次的呼唤叫卖声中,而我闭窗不理,反而以很舒服的姿势半躺座椅里闭目养神,又以很悦耳的叫卖声音暂当音乐而怡心,是否失礼,是否也是一种侵贪呢?
终又是收mdash;mdash;废品哩的叫卖声在窗下出现时,不等那自行车的铃响,我旋即掩卷下楼,开了门我就应着了:我家有mdash;mdash;废品啊!彼此呼应,倒也好玩。
铃声朝我的楼梯口响来了。
一辆破自行车,车架上担着两个很大的竹筐,着不太干净的衣服,脸膛上有灰尘,两手不干净,看我的两眼却大胆有神:有吗?有有mdash;mdash;当然有,随我上楼吧。汉子单车也不锁就上来了,手里提着的是一杆秤,上楼的敏捷显然是我不及的,踏响楼板的声音似乎是很有力量的冲击。
我有什么废品啊,或者,家中什么已成为废物呢?
汉子站在客厅里看我,眼里说,拿来吧。
我说,等等,等等,容我想清楚些。
在汉子的审视下,我总算找出了孩子先前清出的一些旧作业本,妻子丢在阳台上的几个水果纸箱,没有了mdash;mdash;
汉子看见了其中一间屋里有很多书,他提着秤站在书房门口给我做工作:废书的价格最高哩,一斤书可抵二斤纸箱的钱,卖吧!
汉子很真诚,对我也对他的营生。可是,我也很真诚的对待书房里的书籍也对汉子的买卖。书是有可废可弃的,然而,这些得容我慢慢清理。我很谦疚地给汉子说,下次来再卖书吧,这次就卖这些吧。
他很有兴趣地整理我家的废品,我看他弯腰曲背地干,心里的歉疚又加几分,看他弄完了,我说,坐坐。他看我而后看自家上下mdash;mdash;我说,没事没事坐呀坐呀。他坐下了,那杆秤横抱在怀里。
我想告诉他,当他们每一次在窗下叫卖时,有一位读书人冷冷地不理睬哩。
他掏出烟来mdash;mdash;您抽吗?我摇手,他独自抽起来,白色烟雾在我与他之间变幻。他说,你真读书,还写文章吧,真好mdash;mdash;文章一定能卖好价钱。这个城市有好些你这样的人家呢,他们都不肯把书卖掉,也是,能卖几个钱,几个钱又做得什么mdash;mdash;读点书好,读书明理。
我跟他说什么?隔着那淡淡的白烟,我说,好玩哩,像你干这营生,一半是养生,一半是玩乐自己哩。
他怔怔地看我,有神的眼忽然暗淡:我们好玩,我们好玩?
我点头,再点头。
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摇头,再摇头。
我说,有哩,有哩。
他静静地抽了几口烟,抬头看我,点头,再点头。
我笑了,他也笑了,一口很干净很洁白的牙。他没有作半笑,笑嘴笑眼笑脸,连怀里那杆秤也乐。
送他下楼,在门口,我朝他喊:下次来,一定给你清出废书来,真有不少。
楼下铃声一路远去,院子里好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