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腊月门】
寒冬腊月,东北黑土地的荒远小镇,一个贫寒简素之家,已经临盆的孕妇犹自挺着大肚子,蹲坐在矮板凳上,艰难地摇着风轮鼓风吹火,午饭已过,她只是要把火炕烧热。灶膛里的火光将她微微有些惨白的脸庞映出一抹红色。她努力地敛息收腹:如果家中有人照应,她此刻该上炕待产,接生婆也要忙碌起来了。
可是,只有她和两岁多的儿子。丈夫吃过午饭又去上班,才下午两点,离下班还远;公公很少在家待着,喜欢四处闲逛。没有婆婆。她凭着有过生养一儿的经验,感觉还能支撑一阵子。就这样,小心地起身,缓步地挪动。自己尽量提前做好迎接新生儿的准备。四点多钟,她感到有一股洪流,翻江倒海似的,她再也秉不住了才不得已上炕拉下了幔子——那时是通透的南北炕对着,小两口带着一儿和孤身的公公就这样共处于一个屋檐之下。
赶巧,喜欢串门子的田婆子一路嚷嚷着踏进门来。她就像孕妇的救星:喊离家最近的接生婆,叫在外游荡的公公,到单位通知正在上班的丈夫。好在小镇很小,熟人很多,随便遇到谁招呼谁,消息就像接力一样地传出去了。等到五十多岁的公公大步流星地跨进家门,已听到婴儿第一声响亮的啼哭。“丫头片子,好哇!”已经抱上孙子的祖父再添上一个孙女。
【多了一个我】
从此,这个世界就多了一个我。因为营养不良,妈说,我生出来的样子很难看,皮肤像土豆皮,且到了两三岁也不长头发。坐月子的产妇也只从自己妈妈那里吃到几个破皮的鸡蛋而已——外公外婆都是农民,外婆以卖鸡蛋和倒换粮票谋生。又添了一张嘴,二十四五岁的小夫妻养老育小的压力大了起来。
我家后院也有一个和萧红的童年一样美好得无忧无虑的园子。园子里种满了黄瓜茄子生菜豆角辣椒和西红柿。园子很大,小小的我天黑后不敢一个人去园子尽头的茅房。最好的季节总是夏天,满眼生机,蜂蝶飞舞。我也喜欢吃萧红说的“天星星”,不过我叫它“黑天天”。它们卧在草丛里,要仔细地扒开杂草才能找到。还得熟透,和黑天一样的黑,才好吃。
祖父不大管我,或者说,他不喜欢小孩儿。倒是大爷(祖父的哥哥,儿女早亡,住我家由父母养老送终)喜欢我,逗我、哄我。这都是妈告诉我的。可惜我对大爷的印象朦胧模糊。妈为了养家出去打零工了,哥送进了爸爸工厂的福利托儿所,我每天跟着两个老头儿在家。其实他们都不必管我,我自己总能玩得很好,不用出家门,就那片园子是我最好的游乐场。
【不北归的雁】
可以走出家门和邻居小孩子一起疯玩了,我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一个人越慌张越没有方向,越走越远,后来,远到了荒郊野外。如不是遇到那个赶着马车的好心老头儿,将不知道我会在哪里。很多年后,第一次踏上大都市的土地,我重温了迷路的感觉。只是已经不再慌张。我知道,一个人可以走很远很远,远到忘记回家的路。
我上学读书了。做了十几年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撑得久了,有些倦怠。高考那年趴下了,跌得很惨。复读那年,卧薪尝胆。一年后,我飞走了,飞得很高很远。我应着写给自己的座右铭——北雁南飞,去不思归——成了一只不北归的大雁。江南的水润灵动气息给了我性情上的滋养。我不怕孤单,我享受漂泊。远方对我而言,是个太有力的诱惑。
独自一人在远离父母的地方打拼,从来没有感觉到艰难。天地都是崭新亮堂的,我也在水润的青葱年岁。无知无畏,敢说敢闯。误打误撞,得其所哉。生活在我面前,是灯火璀璨,满目繁华。命运突然垂青于我,那么顺利,就成为骄傲的城市人。经历过挫败的人,一下子被捧得很高像在人间天堂。恍惚迷离,日日都做着很美的梦。
【我很好,勿念】
“冬日里的太阳照得满屋亮亮的。关爱窗前的花。天气虽冷,可空气清新。我能感觉到春天的脚步。”文章写到一半,收到妈发来的生日祝福短信,读得我泪眼迷蒙,心头突然冒出这句话: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妈妈的伟大,因为她孕育了新生。今天,是我和妈妈在人世相认的日子。我通过她,来到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她通过我,延续她在人世的血脉。
晚上饭后,微雨中散步。他问我,该给你准备什么礼物呢。我说,什么都不缺,如果可能,眼前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该多好。我对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我对人生没有太多祈求。平安和顺,最重要。凭自己的能力,吃自己的饭,以自己的执着,经营好自己的生活,足矣。我只想说,眼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没有经过省视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我懂得亲情可贵,时间可贵,生命可贵。人生的旅途上,因为彼此牵挂惦念才变得有意义。告诉我亲爱的妈妈,我过得很好;告诉所有认识我呵护我的人,我很好;告诉我经历过的生活和正要面临的一切考验,我会好好的,勿念——在我生日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