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狗咬呆,蛇咬灾,挨驴咬了你活该。
照此说,人被狗咬了,虽谓呆,却有案可查;人被蛇咬了,是场灾,似乎也算经常事;即便被驴咬了,挺好笑,竟也还能列在情理之中——因为凡此种种,都在民典里有据可查、有证可考。
然而,有一个人被自己家里养的公鸡咬了,而且还咬进了医院,吊水三天,这当如何作论?史册上没记载,俚语里没说法,民典中没痕迹,不上箸的菜,启不开口的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样的草包事,摊上谁,谁也好受不了,因为颜面失尽了!它似乎比让狗咬了、蛇咬了、驴咬了还要倒霉,还要滑稽,还要丢脸,还要令人不齿,还要让人好笑。
而被摊上此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本人老胡。
老胡学生时代的外号,同学们私下里喊四个字:草包司令;当面叫三个字:胡司令;爱显摆的用英语:糠漫达;以后成了我夫君的王政,当面背地都只叫两个字:草包。同学们硬将胡传永与《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捆成了一个人,夫君竟然“严重”地认可,并扼要地拎出它的主题来!
不过,老胡倒也挺胜任这个头衔的,为人处事基本上都在这个范围内打转,情商智商乃至品位格局,基本上都能与这个光荣明亮的绰号相符相般配。
草包司令一辈子尽遇草包事。上班时,经常被门卫当成上访农民给拦在市委大门外;逛街时,看不惯一伙商家恃强凌弱揪一乡下女人推搡,上前力救,想助其解脱,结果差点被当成偷内衣贼的同伙给送进派出所;去电信开通宽带时,因为将优盾听成了牛顿,带班的班长就一个劲地盘问:你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大老奶奶,干吗来开网?恪守职责的班长很想当一个助痴呆老人为乐、帮问题老人解忧的模范标兵……
土一些,素一些,笨一些也就算了,怎么还闹出了一场惊世骇俗的草包事!令人笑掉大牙地败在一只家养的公鸡面前,还真真实实地挂彩了、受伤了、住院治疗了!恐怕只有草包司令才有机会得此惊世骇俗的难以启齿的殊荣了!
那天下午,老胡蹲在院子里给一群小白乌鸡喂食,有一个名字叫做三叉戟的小东西偎过来求抱抱,老胡就抱起了它。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三叉戟的爸爸,一只喂养了三年的老白乌公鸡,以为我要杀它,从远处连跑带飞,如闪电般地用卫星升天的速度降落到老胡面前,没等老胡明白是怎么回事,老胡的手腕子上已经被锥出了一个豌豆大的洞——明白了吧,不是咬的,是用它那爪子后面的斗錾狠狠地打孔般地在老胡的血肉上下了钻头。
那个疼哟!当即按压止血,涂了碘伏,不行,血止不住,且伤口周围立马开始肿起,用看得见的速度向手背和胳膊上推进。
一夜无眠。
清早,崔玲小妹致电她麾下的外科医生方志国,让他开车来接我去了医院。
到医院,遇几个熟人,听说草包司令被鸡伤成这样,心疼之余又都忍俊不禁,有个小护士一边为我做皮试,一边咕嘟咕嘟地忍着笑,后来干脆扑哧出来:“哎哟……胡阿姨,您这是……我替你痛……(咕嘟)……我真的不想笑文章阅读……这鸡……也真是的……哈哈……”
至外科室,小方检查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伤口有一厘米多深,赶紧清洗伤口并做相应的检查和处理,血象反映,已经发炎感染了。老胡也感觉自己在发烧,大热天,竟然畏寒,平常沉甸甸的老腿竟然开始发飘,并伴有随风驾云之感——本司令不再草包,摇身一变,成驭风的气球一枚了。
崔玲害怕呀,若不赶紧好转,延成败血症,这当如何是好!就和她的妹妹魏小珊每天接送我去医院,吃药,不断清洗伤口,打吊瓶……总算控制住了。但是,老胡的整个手臂却肿成了意大利面包,一只手的功能暂且搁置了。
一个只剩下一只手的人,你说她还能做些什么?
无法正常切菜炒菜了,无法正常端碗吃饭了,无法正常入厕洗涮了,无法正常起床卧下了,无法正常充当键盘侠了……
这时的草包司令,可以说是草包到极致了,吊完水来家,端着一只手,对着那个犯了严重错误的白公鸡苦笑:“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说你一只高不过板凳的鸡,怎么忍心又怎么敢攻击天天喂养你的人呢?难道你真的知道养你的人,真的是一个不会杀生、不会害命的谁都可以欺侮的草包司令么?”
伤人者似乎有点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大逆不道,自此不敢再向人靠近,总是远远地注视着老胡,做防备状;老胡也开始远远地躲着它,有了防备之心。
端着一只手的老胡,突然为自己显露出来的防备意识感到震动、感到好笑——伤了之后才知厉害,早干吗去了?
问题是在草包司令的生命履历里,没得“早有防备”的书写。人家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老胡却是害人之心与防人之心同样都压根没生长出来过。
总是跟着感觉走,总是把一切都看成美好,总是把别人想象得跟自己一样,人心有善,万物有序,天下太平;纵有沟壑险滩,也不过是一时的起伏。在许许多多次的教训与摔打之后,仍然坚定地相信,彩虹总在风雨后,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样一个没头绪,没城府、没心数、没记性、也没眼力的人,不是草包你说她是甚?
再说“狗咬呆、蛇咬灾、挨驴咬了你活该”的话题。老胡不能避重就轻单单只说被鸡伤的事,好像自己挺特例、挺非常、挺与众不同、挺一枝独秀似的,事实上老胡的人生中,被蛇咬的事不多,被驴咬的事更少,但被狗咬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因为狗咬呆嘛!
有清晰剧情的几次都还记得。上小学的路上,去亲戚家的院子里,采访留守儿童与老人的家中……有被撵得哇哇叫的,有被咬得“血淋糊拉”的,也有被伤得睡不着觉,老是做恶梦的……事后,好像也没怎么处理没怎么消毒打针,却也平安无事至今。
也有剧情太狗血太复杂显得模糊的,因脑容积太小装不下太多,因此记不甚清楚了——依稀觉得是在一个垃圾场旁边,那是我上班途中的必经之路,就是说,那路,那垃圾场,我是绕不过去的,必须得走。有一天,撞上了一柴一哈,围着一节光溜溜的已经变质腐坏的骨头,转着不大不小的圆圈儿。二位我是认得的,邻居家养了好几年的狗。因此老胡也就没当成一回事,毫无防备地走自己的路。到了跟前,才发觉有点不对——也怪老胡多事,竟然去批评并喝斥它们的不讲卫生——柴与哈抢食护食的心思是很深很坚决的,于是老胡想赶紧离开,可是迟了。视骨头为珍宝的柴、哈,不能理解人对骨头的无视与轻蔑,把进入它们范围中的人想象成跟它们一样:不为骨头,你至此干吗?更何况敢于越位批评喝斥!于是,以狗的气势、蛇的阴险、驴的方式,进攻毫无防备之心的草包老胡,话说不及,将已然转身的老胡的脚后跟给啃开了一个口子——疼,真的很疼,是世人难以忍受的那种疼。但祸兮福所倚,这一个令人倒牙的“疼”,却让容易迷糊的老胡得了清醒,也得了庆幸,有了赶紧跑开的觉悟和力量,有了自此远离的明白与决心——天下真有不可理喻的物,天下没有绕不开的路。
也曾有想回过头去再严正地告诫它们一下:老胡不为斗米折腰,不为官阶厚禄苟且,何况腐骨乎?想想,还是算了。也有仗义者见老胡受伤气不过的,操了棍要帮老胡去打,但被老胡拦下了,因老胡“疼定思疼”,身心释然,得着的教训已转为财富,我谢它还来不及哩,岂能击打?劝诫义友:对牛弹琴算为无用,与哈儿置气岂不更显人的无知?笑看诸君横啃竖咬折腾去,咱老胡高低是逆向拜拜了,嘻哈哈任你身后狂吠,乐陶陶随你暗处中伤,瓦器里有宝贝,我是草包我何求,我是草包我怕谁?
面对那在老胡离开后他们自己纠打成一团的两位,老胡竟然生出怜悯之心。
俗话说——又是俗话说——草包之人不敢引经据典,什么子曰、君云的,草包司令只会搞俗话说——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老胡可能是因为这堑吃得太多了,智跟不上趟,那堑就断了对老胡的兴趣,放马归山尾,策驴出槽头,让老胡囫囵着成了一个无忧无虑欢喜快乐的大草包,成了一个不计人恶也不记人仇的二孬子,成了一个走也感恩、坐也赞美的幸福之人。这样的一个人,除了那只欺善惧恶、以恶报善的白乌鸡还记着给老草包上一堂生动的体训课,让老胡复习一下疼痛的应激反应之外,别的,没啥了。心中有光,不在黑暗里行,生活有序,不受世事扰,虽是草包,身份高贵,一切,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