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又听到琅琅的读书声。我驻足倾听,听得痴迷。我又想起她了。
她是我中学同学,后来师范校又同窗三年。是个白族姑娘。我用本民族的话问她,她笑,用汉话答。中学的时候,我没在意她。师范校时,有汉族欺负她,我“英雄救美”三两回,她对我好感起来。
一天,我们相约在城河边复习。说是复习,还不如说是去吹牛——拿书做样子,一页都没翻。我们坐得很近。互相诉说各自的家庭。都是农村出身,越说越亲。那一天,她闯进了我的心灵。
她送了一些衣服给我妹妹,说衣服小了穿不得了,不要嫌弃。我觉得她很善良,收了她的衣服。没想到衣服多半都是新的。后来和另一个黎溪老乡,也是个女孩,我们仨结拜成三经典句子https://兄妹:我做哥哥,另一个是老二,她老三。虽然结拜了,但她很少喊我“哥”,老是取笑我的名字。
晚自习,我老跟她黏在一起。我装作古人状吟诵:“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摇头晃脑,把脑袋晃在她脊背上,她推开我,笑,“飞,飞,飞你个头!”
我索性把头靠在她背上,她的拳头就捶过来:“晃,晃,晃你个头,人家的字都被你晃歪啦!”
我忽然觉得诗里的刘兰芝好美,也忽然觉得她好美!“你的名字不好听。”我说。
她抬起头,望着我。
“我给你改个名吧!”
“改成啥?”
“刘兰。”
“嘿嘿,这名好听!不愧是文人!”
那时候我在石榴花文学社,加上报刊杂志上刊登的一些“豆腐块”,算得上是文艺青年,她佩服的五体投地。很多同学羡慕我,自然她也不例外。
“那从今天起,我就这么喊你?”
“嘻嘻,你怎会取这么个名?”
“因为,因为,你就是焦仲卿之妻的化身啊!”
她的拳头又温柔地捶来了,不疼。
“刘兰。”
“嗯。”
“刘兰。”
“嗯。”“
刘兰。”
她嘻嘻笑,不再回答。
每晚,我会在教室里寻觅她。如果她不见了,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放假了,她买了两张车票,一张竟然是我的!
下了一夜的雨。我去喊她,她在收拾背包。天还下着雨,下得很大。我没伞,跟她同打一把伞。伞不大。她撑伞,我提包。雨滴落在四处横流的水面上,溅起美丽的水花。
她在伞下问我:“吃早点了没?”
“吃过了。”
“这么早就吃了?吃你个头!”她说,“你在屋檐下躲会儿,我去买两个煎饼。”
她撑着伞,消失在雨中。不一会儿回来了,捧着两个热腾腾的煎饼。
“趁热吃。”她把两个都递给我。
“那你呢?”
“不想吃,没胃口。”
在伞下,她跟我靠得很近。我从没那么靠近过女孩,心里砰砰直跳。她一直撑伞,我提包。是她的包,有点重。
终于到车站了。她收了伞。我忽然看见,她的腰身湿透了。原来她只顾把伞朝我身上移,忘了自己,把自己淋得湿漉漉的。我激动,也心疼,嗔怪道:“你怎么打的伞啊你!看你都湿透了!”
“你湿了没?”她看我身上。
那一刻,好想拥抱她,但没有。
“换一件。冷。”
“不用!”
上了车。原来她把座位买在一起的。她看车窗外,我看她。
我坐近一点,她没挪。再坐近一点,她也没挪。
想拉她手,更想搂她。
伸手,缩手。还没碰过女孩。
“好困哦,想睡一觉。”她说,“你要下车了喊醒我啊。”她家比我家远。
“好啊,你睡吧!”
不一会儿,她睡着了。
车一路颠簸,不时转弯。她靠在我肩膀上,长发飘在我脸上。我偷偷搂住她。多希望路长了再长没有尽头;多希望客车永远不会停下来;多希望她能一直那样永远躺在我怀里,多希望我能一直这样搂住她……
车偏偏就到站了,我该下车了。
我摇醒她。“我走了。”我依依不舍。
“嗯,希望假期努力,相信你是最好的!”她从车窗伸出头说。我点头,望着车消失。
我一路朝老家走。天晴了,被雨水洗过的树叶绿得发亮。
那时候我弟妹都还在念书,家里很穷。趁两个月的暑假,我上了高岭土矿山。因为没多少力气,老是把推车开翻。休息了,累瘫在地上。耀眼的高岭土,刺得眼睛胀痛。看山,山都是黑色的。疲不择地,在矿堆上睡着了。做梦了,看见她了。被一个人摇醒。“有你一封信!”
一见信,我欣喜若狂:是她写来的!她在信中鼓励我,说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大作家的,希望我能坚持。
我奋笔疾书,写了三本散文集,百余首诗,一部二十万字的小说写了一半。她生日的时候,送过她一本手抄的散文集,叫《听到了蛙声》,大多是我描写乡村田野的抒情散文。记得那天她好高兴,反复说“谢谢,谢谢,你这礼物最珍贵!”我想,如果我能让那四本都变成铅字,不晓得她会有多高兴啊!想着想着,就笑了;写着写着,天就亮了。后来我经常写到深夜,母亲特担忧:“这孩子拼命了!这么熬下去咋行啊!”
终于开学了。实在太想她,就执意要到她家去约她一起上学。父亲担心地问:“你找得到她家么?你又没去过。”
“一路问呗!”
“你一个人去,我们不放心。”母亲说。
最后,母亲要父亲同我一起去。在黎溪镇,我们找到了她姐姐。她姐姐在那儿上班。她姐姐笑眯眯地打量我,非常热情。她说:“我妹妹经常提到你。”她给了我她老家的地址。
路上,遇到一个同班的,是刘兰那儿的。他跟我关系很铁。他说:“你别去了。”
我疑惑地望着他。
他说:“你去了,她尴尬,你难堪。”细问,他不说。我听得似懂非懂。可能有些事情他不好明说,所以我也不深问。听了他的话,我很沮丧地原路返回。
回到学校,我就找她。她说:“等等啊,换件衣服。”
我在门口等。她换上一件粉红色的衣服,下楼。
有风。她一路沉默不语。
我说,她就“嗯”,“啊”,“哦”,没有了往日的欢笑。
“怎么了?”
“什么怎么啦?”她反问。
一路沉默。很多东西,我想问,又不敢。
我鼓起勇气,又约她。
一路走。沉默。
走到足球场,我开口了:“我,我……”她停下脚步。
“我想你是误会我意思了,”她说,“我没那意思。我是说,我对你,一直都是,都是兄妹感情。”
恍如晴天霹雳。
她说完,走了。我呆站在空荡荡的足球场,跟电杆站在一起,跟树站在一起,跟石头站在一起,跟被遗忘的小草站在一起。一直忘记了地球是旋转的,但那天没忘;一直忘记了女人有时候是很绝情的,但那天没忘;一直以为自己是很伟岸的,但那天真的很渺小。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忘记了吃饭。
铁哥们翻我背包,看有没有带好吃的。他翻出我写的东西。“天哪,这么长的小说!哦,还没写完呢!打算哪时候写完?”
“扔了吧!”我说。
“呵呵,这么多诗,又可以换豆芽了!”
“扔了吧!”我又说。
他摸我脑门。
从此,我再没投过一次稿。一次,一哥们没钱买菜,偷偷把我两首诗投在报刊上,我翻脸。实习时,我特讨厌女人,和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在一起。她叫晓丹,就是之后我四十万字小说《带泪荷》女主人公的原型。
当年我选择放弃,因为我那哥们吞吞吐吐不敢说。后来听其他人说,她跟一个校长在一起了。她开学的钱,就是那校长给的。她答应毕业后嫁给那校长。后来,她却没嫁那个校长,而是嫁了另外一个人。她结婚的时候没请我。或许,她真的没爱过我;或许,真爱过了,是出于无奈。而我的初恋,就这是在车上的那么一个偷偷的拥抱。
十几年过去了,她成了妈妈,我也成了爸爸。我们又相遇了。同坐一桌,我竟不认识她了:她不再是从前的她,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我不想跟她说话。她约我们到街上唱歌,我没去。可是,每当听到《孔雀东南飞》这首诗,我心驰神往,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坐在她身旁,摇头晃脑:“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把头靠在她身上,仿佛又听到她在骂:“飞,飞,飞你个头!”
我想,这么多年,我们的孔雀早就飞了,飞进了依稀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