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风土杂记
茅盾
晚清左淙棠进军新疆。沿途筑路栽树。其所植之柳。今尚有存者。那时湘人杨某(忘其名)曾有诗曰: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有人说。现在新疆地主引水灌田的所谓“坎儿井”。不是左过棠而是林则除。但“坎儿井”之创设。也是左宗棠开始的。“坎儿井”者。横贯砂碛之一串井。每井自下凿通。成为地下之渠。水从地下行。乃得自水源程序处达于所欲溉灌之田。此因砂碛不宜开渠。矣阳之下。水易干涸。故创为引水自地下行之法。水源程序往往离田甚远。多则百里。少亦数十里。“坎儿井”隔三四丈一个。从飞机上俯瞰。但见黑点如连珠。宛如一道虚线横贯于砂碛。工程之大。不难想见;所以又听说。新省地主计财产时。往往不举田亩数而举“坎儿井”之数。盖地广人稀。拥田多不为奇。惟拥有数百乃至数千之“坎儿井”者。则开井之费已甚可观。故足表示其富有之程度也。此犹新省之大牲畜主。所有牛关亦不以数计。而以“山”计;何谓以“山”计?据言大“把爷”羊群之大。难于数计。每晚放牧归来。仅马铃薯羊群入山谷。自山顶望之。见谷已满。即便了事。所以大“把爷”计其财产时。亦不曰有牛羊若干千百头。而曰有牛羊几山。
本为鲜卑民歌。从鲜卑语译成汉文的《敕勒歌》。其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人评此歌末句为“神来之笔”。然在习惯此咱生活之游牧民族。此实为平凡之现实。不过非有此生活实感者。也道不出这一句的只字来。此种“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景象。在今日南北疆之大草原上。尚往往可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丰茂的牧草。高及人肩。几千牛羊隐在那里啃草。远望如何能见?天风骤来。丰草偃仰。然后知道还有那么多牛羊在那里!
新疆是一块高原。但在洪荒时代。她是中央亚西亚的大内海的一部分。这一苍海。在地质这上的哪一纪始变为高原?正如亚洲之边缘何时断离而为南洋群岛。同样尚未有定论。今新省境内。盐碛尚所在有之。昔年自哈密乘车赴吐鲁番。途中遥见远处白光一片。似为一个很大的湖泊。很是惊异。砂碛中难道竟有这样的大湖泊?及至稍近。乃辨明此白皑皑者。实非流动之水而为固体之盐。阳光逼照。返光甚强。使人目眩。因新疆古为内海。故留此盐碛。然新省之盐。据谓缺少碘质。迪化的讲究卫生的人家都用苏联来的精盐。又盐碛之盐。与支南之岩盐不同;岩盐成块如石。而盐碛之盐则为粒状。粗细不等。曾见最粗者如棋子而形方。故食用时尚须略加磨捣。
吐鲁番地势甚低。新疆一般地形皆高出海面一二千公尺。独吐鲁番低于海面数百公尺。故自全疆地形而言。吐鲁番宛如一洞。俗谓《西游记》所写之火焰山。即今之吐鲁番。则其热可想而知。此地难分四季。只可谓尚有寒暑而已。大抵阳历正二三月。尚不甚热。白天屋内须有薄棉。晚上还要冷些;五月以后则燥热难堪。居民于正午时都进地窖休息。仅清晨薄暮始有市集。以故吐鲁番居民家家有地窖。街上跨街搭荫棚。间亦有种瓜果葡萄盘缘棚上者。市街风景。自有一格。最热之时。亦在阳历七八月。俗谓此时壁上可以烙饼。鸡蛋可以晒熟;而公安局长蹲大水缸中办公。则我在迪化时曾闻吐鲁番来人言之。当必不虚。
然吐鲁番虽热。地宜植棉。棉质之佳。不亚于埃及棉。又多产蔬菜水果。内地艳称之哈密瓜。其实不尽产于哈密。鄯善与吐鲁番皆产之。而吐鲁番所产尤佳。石榴甚大。粒粒如红宝石。葡萄在新疆。产地不少。然以吐鲁番所产。巴名全纡。无核之一种。虽小而甜。晒为干。胜于美国所产。新疆有民谣曰:“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库车的杨姑。一朵花。”(《新疆图志》亦载此谣)然则哈密之瓜。固有其历史地位。惟自马仲英两度焚掠而后。哈密回城山面废墟。汉城亦萧条冷落。未复旧观。或哈密之瓜亦不如昔年乎?这可难以究诘了。民谣中之“库车”。南疆。即古龟兹国。紫羔以库车产者为最佳;“杨姑”。维吾尔少女也。相传谓库车妇人多美丽。故民谣中如是云尔。库车居民多维吾尔族(即元史所称畏兀儿族)。不仅库车。南疆各地皆然。
迪化自春至秋。常有南来燥热之风。云是吐鲁番吹来。故俗名“吐鲁番风”。吐鲁番风既至。人皆感不适。轻则神思倦怠。重则头目晕眩。且发烧;体虚者甚至风未到前三四日即有预感。或谓此风来源实不在吐鲁番。面地南疆塔里木盆地之大戈壁。不过经由吐鲁番。逾天山缺口之大坂城而至迪化耳。大坂城者。为自吐鲁番到迪化所过的天山一缺口。然已甚高;过大坂城则迪化已在脚下。此为自南路进迪化之一要隘。
忆《隋书》谓炀帝得龟兹乐。列为燕乐之一。此后中国燕乐。龟兹乐实居重要部分。古龟兹国。即今新疆库车县。龟兹乐何如。今日新疆维族之音乐歌舞是否与龟兹乐相似。颇难猝下断语。盖自伊斯兰教代佛教而后。天竺文物。澌灭殆尽;今日新省维吾尔民族之歌舞。与中亚各民族之歌舞想相近似。迪化每有晚会。往往有维族之歌舞节目;男女二人。载歌载舞。歌为维语。音调颇柔美。时有顶点。则喜悦之情。洋洋欲溢。舞容亦婉约而雍穆;盖在维族的民族形式歌舞中。此为最上乘者。据言。此旧为男女相悦之歌。今倚旧普而填新词。则已变男女相悦而为政治之内容矣。以我观之。旧瓶新酒。尚无牵强之痕迹。我曾问维族人翻译哈美德:“新词是谁的手笔?”他答道:“也不知是谁。大概是许多人集体一的作品。”
维语为复音语文。其字母借用亚剌伯文的字母。书写时。横行而自右至左。外行人视之。似甚不便。然彼人走笔如飞。形式且极美丽。文法不甚复杂。曾习他种外国语者。用功半年。即可通晓。在新疆。虽有十四民族。然维吾尔语。实为可以通行全疆之语言。此因维族人数约占全疆总人口之半。其他各少数民族大都晓维语;哈萨克族人口在全疆仅次于维族。其语文与维语大同小异。其字母。亦为亚剌伯文字母。迪化每开大会。演说时例须用三种语言。即汉。维。及蒙古语。平常的集会。为节省时间。仅用汉、维两种语言。则因蒙族人在迪化者倘不解汉语。大概都能懂维语。
迪化在阳历十月初即有雪。但十月天气最佳。可说是“寒暖适中”。十二月后始入政党的寒冬。积雪不融。大地冻结。至明年四月初始解冻(有时为三月中旬)。冬季少风。南方冬季西北风怒吼之景象。以我所得短暂之经验而言。在迪化是没有的。然而冬季坐车出门。虽在无风之日。每觉寒风刺面入骨。其凛洌十倍于南方的西北风。此因户外空气太冷之故。室内因有大壁炉。且门窗严闭。窗又为双层。故融暖如春。然而门窗倘有罅缝。则近此罅缝之处。冷风如箭。触之战栗;此亦非风。而因户外空气太冷。冷故重。觅罅缝而钻入。其劲遂似风。室内铺厚毡。亦以防寒气从地板之细缝上侵。关西大汉张仲实实素不怕冷。在家时洋服内仅穿毛线衫裤。无羊毛内衣。某日忽觉腿部酸痛。举步无力。此为腿部受寒之征象。然不明寒气从何来;越一日始发现寒气乃从书桌下来。盖书桌下之地毡一角上翘。露出地板之罅缝。寒气遂由此浸润。北方人常言地气冷。故下身所穿必须较上身为多。必解冻以后。乃可稍疏防范。三月中。有时白天天气温颇高。往往见迪化人上身仅穿一单衫而下仍御厚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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