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落日的余晖即将消逝,青黛色的烟霭已急不可待地笼罩了整个原野,乡村的沟沟壑壑顿时模糊起来,宏阔渐沉的夜幕便徐徐拉开……
此刻,田间劳作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拾掇农具,顶着夜色荷锄而归。
鸟倦了,归巢后叽叽喳喳地再吵闹一阵,然后,在枝丫中渐渐安静下来。
鸡们边走边交流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悠哉游哉地钻进鸡笼。钻进去了,还在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耳鬓厮磨,互道晚安。
猪回圈,牛回棚。偶有一头牛不听话,掉在后面,悄悄往稻田里捞上一把,被牛馆发现,一鞭抽在背上,便“哞”的一声,朝场棚飞奔而去,跑到门口,突然滑了一下,头一下子搁在高高的栏杆上,不断地挣扎。
灶间,熊熊燃烧的柴草气息与家家户户弥散的饭菜香味,在空气中窜得很快,满溢着庄户人家平凡的热闹似乎又有些开阔的虚静。
村子里的灯渐次亮起来,在夜色和丛林的掩映下,似点点星火,小心翼翼又满怀信心。每盏灯都是一个港湾,白发老人在灯影里给淘气的孙子喂饭,壮硕的妻子翘首等侯晚归的丈夫;每盏灯都是一种呼唤,无数的灯映射出乡人质朴的忧乐。
天,彻底地黑了,村庄恢复了宁谧。一个人或几个人,守着一盏灯光,抽一管旱烟,泡一壶茶,或拉家常,或商农事,抑或给孩子们讲叙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夜虫在附近的泥土和草叶上不停叫唤;有一些飞蛾远道而来,奋不顾身地扑打灯罩。
不知不觉地,夜便深了。但谁也不知道夜是怎样深起来的。
还没咋拉话呢,怎么月亮就爬上屋顶了!
百虫的歌声越来越力不从心,唱到后来见无人理会,声音越去越远,最后悄然钻进大地中去了。
哗,谁家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一盆洗脚水泼在地上。紧接着又“吱”的一声,门关了。明天还要赶地里的活,庄稼一天高过一天,容不得半点马虎。这庄稼,就是他们的命啊!急忙爬上床。然后“噗”的一声,吹灭了煤油灯。这家人算是彻底地告别了一天的忙碌与劳累,睡了。
一家,两家,三家……
等到最后一户人家的灯熄灭,村庄便陷入了更深沉的夜,成为黑夜的一部分,像一瓶墨水,倒进了更大的一桶墨水里。
村庄里,每晚都有一些不速之客,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昼伏夜出。
黄鼠狼、老鼠、野猪以及不知名的鬼魅倾巢而出,就着夜色的掩护,在村庄里四处游走。
人们睡着了,虽然他们的身体躺在村庄里,灵魂却跟着月光走得很远很远。他们一生住在村庄里,难得出趟远门,只有跟着梦境做一次旅行。无数庄稼和农事堆积在生命中,就像膝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守在他们周围,守得他们一生再无精力顾及其他的事情。
人们不知道,在他们远行的时候,有多少事物乘机光顾了自己的村庄,甚至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它们旁若无人地在村庄里走来转去,这家门前瞅瞅,那家屋里坐坐,将桌上剩下的半碗冷饭吃得干干净净,抑或把木凳上的袜子扔到地上,甚至把碗柜里的一小块腊肉拖到床底下……
孩子们是不肯早睡的,村里村外疯跑疯玩,一会儿悄然无声,一会儿又急呼高叫,闹闹哄哄。玩饿了,趁大人们睡觉了,偷偷开启他们的“美食计划”,从篱笆的缝隙里钻进邻家的菜园,放开胆子,放开肚皮,吃着装着,夜半才归。
归家的路上,除了知了从树丛里隔空问候,黑夜将他们层层包围。路过的村庄已经沉睡,路过的凶险之地,像一口巨大陷阱,连风中打摆的树叶,也包含了某种玄机,甚至致命的暗示。偶尔,响起叶子相互摩擦的声音,都会令他们心惊肉跳,竖着耳朵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害怕,对黑夜的害怕,让他们时不时往身后看。脑中还不断地恶补遇到恶人、恶狗,甚至恶鬼的各种情形,应该采取的保护措施。他们不断地加快脚步,恨不得一步跨过去,一下子回到自己的家里。可是,家是必须一步一步才能走到的。
临近自己家的时候,心情放松了许多,暗自庆幸自己能够穿越漫长而凶险的夜幕,再一次安全地回到自家屋里。打开门,头一歪倒在床铺上,掉进另一个更加深沉的黑夜,把自己丢失在伙伴们的游戏里。
偶尔,一个起夜的人,看见一个黑影从村里走过,像梦一样飘忽。他不知道那是动物、人类还是传说中的鬼魅,撒了一半的尿停在空中,赶紧披衣进屋。对他来说,这是比黑夜还黑的另一个黑夜。他必须死守这个遭遇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仿佛一旦泄密,他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公猫顺着黑暗的乡村,去靠近老鼠的气息,逮几只老鼠填饱肚子。吃饱喝足了,想起另一只猫,便悄悄翻越院子,去看一眼隔壁的母猫。于是,一场村子里最张扬最浪漫的爱情大戏便拉开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