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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西部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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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15日晚上,当我们走完狼塔之路,坐着蒙古族牧民的皮卡从天山深处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西部大地。归途慢慢,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剧烈颠簸,如惊涛骇浪之上的一叶小舟,晃得我们头昏脑涨,恹恹欲睡。音响里播放着乌兰托娅的蒙语歌曲,悠远而绵长,此时此刻,在这茫茫无际的高山牧场上显得别有情趣。年长的蒙古族驾驶员和副驾驶一路上都在用蒙语交谈,只可惜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偶尔当我问他话时,他也会用生硬的汉语和我交谈。经简单的谈话我知道他家就在我们下山的古仁郭勒村,家里养着三百多只大绵羊,一年出栏一百多只,毛收入有十多万元。听起来倒也不错,比内地种庄稼的农民强多了,但是这其中的艰难和辛苦有几个人能了解?别的不说,长年居住于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牧场,那种寒冷,那种缺氧引起的疲惫感,不是常人能体会到的。我们几个驴友过客般的跋涉十几天就难以忍受了,他们却四季都在山野里奔波,一家人的生计全部依托在一群羊身上,想想也真不易啊!

当我们还在迷迷糊糊地打盹的片刻,天色悄无声息地暗下来了。汽车行驶到草原出口检查站的时候,我看到路边停了四五辆豪华大吉普,一伙身着冲锋衣的人正聚集在那里商量着什么。见我们出了检查站,马上有人围过来,一个年长的问我是不是刚从狼塔出来,我说是的。他又问,路上有没有遇见一支三十多人的穿越队伍?我说没呀。他自言自语道:“按日子今天应该出来了啊!”原来是户外俱乐部组织的活动,比我们晚进山两天,但是他们有向导和马匹为伴,估计比我们走得快,最晚明天也能出山。我告诉他今年山里河水特别大,可能要耽误一些时间,不用害怕。那位长者笑笑,“是啊,明天一定会出来的。”

汽车爬上218国道的柏油路面忽然变得异常平稳,也加快了行驶速度。瞬间失去了颠簸感让人一时有些不适应,大脑顿时异常清醒,倦意全无。我意识到这里应该有信号了吧?急忙掏出手机,结果令人失望。我查看GPS,到和静县城还有一百多公里。老大问:“多久才能到啊?”我说:“最快也需要两个多小时。”阿斌自言自语道:“不知饭馆还开门不?快饿死了。”我说:“晚上十点多应该还有卖饭的吧?谁知道呢。”

车窗外一片黑暗,看不见四周的山野,但是通过国道上络绎不绝的汽车灯光,可以知道我们在山谷间“S”形的道路上行驶。要是白天就好了,还可以看看周围的风光。虽然在天山深处穿越了十多天了,但是依然感觉那旖旎的风光还没有看够。

在一个弯道处有一点儿堵车,我们的汽车速度慢下来了。忽然,手里“嘟嘟”叫了一声,我打开一看,一条短信:“欢迎您来到库尔勒……”我一阵惊喜,急忙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报平安。老大和阿斌也分别给家里打了电话,终于松了一口气。

汽车还在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两侧窗外一片漆黑,借着车灯可以隐约看见前方的山坡和树木。不时地有大货车迎面驶来,然后呼啸而过。忽然,我看见前方不远处灯火阑珊,似乎很热闹。我顺口问了句:“到哪里了?”司机说:“到巴伦台了。”巴伦台?荒凉的西部小镇巴伦台?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前面好像堵车了。在仔细一看,原来是特警在进行安检。例行公事的检查很快就过去了,汽车驶进了镇子里面。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扫描着车窗外面,似乎害怕漏掉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街道宽阔整洁,路灯明亮,照得如同白昼。道路两旁四五层高的楼房鳞次栉比,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有节奏地闪烁,告诉我们这里有酒店、商场和旅馆。一个充满现代气息的西部小镇。

蒙古族司机问我们:“住在这里吗?”我说:“不了,直接去县城吧。”汽车出了小镇。

我说:“真难以想象啊!这地方变化太大了。”阿斌和老大问我:“你以前来过啊?”我说:“是啊,很久很久以前来过。”

我问司机:“以前巴伦台有个火车站,现在还在吗?”司机说:“撤掉了,拆除好多年了。撤掉了?”

巴伦台是从西边伊利河谷诸多城市和南疆的喀什、阿克苏、库车以至于昆仑山下的和田等地通往乌鲁木齐的交通枢纽,虽然是个小镇,但是地理位置非同一般,火车站怎么就消失了呢?后来仔细想想,好像全国县级以下的火车站都撤销了。

我忽然想到,也许应该在这里下车,可是汽车已经开出好几公里了。

23年前的7月中旬,我初次来新疆,铁路交通没有如今这么发达,从伊犁和南疆过来的人都要在巴伦台乘火车赶往乌鲁木齐。虽然是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镇子,但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回家探亲的油田职工,有在新疆旅行的内地游客,有往南疆贩运货物的维族商人,还有企图在哈萨克斯坦发大财的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那天我从伊犁亲戚家出发,乘坐一辆破旧的大客车,在天山深处的沙石路上颠簸了一整天,下午四点多终于赶到了巴伦台。

我头昏脑涨四肢僵硬地从大客车上下来,看到了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西部小镇直发愣。小镇深陷群山环抱之中,四周峰峦叠嶂,红褐色的山岭上植被稀少,荒凉而寂寞。一条不足百米长的街道被过往车辆卷起的扬尘涂抹得灰头土脸。街道两旁有几家土坯和砖头修建的小饭馆,大都是清真的。也有一家四川菜馆,服务员在门口吆喝着招揽顾客。我饥肠辘辘地来回走了好几趟,不知道进哪一家好,惹得门口的迎宾的服务员由希望到失望变化了好几次,直到对我失去了耐心。我记得有一家清真面馆门口的维族服务员长的十分美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动而传神,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用生硬的汉话热情地招呼我进店就坐,可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转身离开了。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一家兰州牛肉面馆。饭馆里四五张桌子,只有两三个人吃饭,有点儿冷清,还几分怪异……不!说不上什么感觉。不光饭馆,我感觉整个镇子都笼罩着一种奇怪的氛围,由来已久的陌生感?异域他乡的新奇感?还是心慌意乱的不安?好像都不确切。自以为胆大包天的我在此地此时,内心深处有那么几分恐慌,但不确定为什么。小街上人来人往,有的西装革履,有的一身民族装束,更多的是身着廉价迷彩服的外地民工,他们大都是从各处来这里乘火车去乌鲁木齐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一个充满梦想的时代,也是一个让人深感危机的时代。人们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个个都神情冷漠。我老想着会不会有坏人混在里面……恍惚间脑海里浮现出美国西部片里常见的场景:冷血的牛仔叉开双腿站在道路中央,拔出右侧的左轮……于是惊叫声、奔跑声响成一片……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

吃完饭我去了火车站。火车站应该是镇上最气派的建筑了,水泥砖头修建的一排平房,比旁边的店铺高出一大截。但候车室还是略显局促,当临近火车到来的时候,里面被旅客塞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坐在候车室长椅子上等车的当儿我认识了一个身穿西装的小伙子,他是四川人,二十四岁,这两年一直随亲戚在哈萨克斯坦做生意。我问做什么?他说主要是卖阿迪达斯运动服和旅游鞋,当然是假的。我问好卖吗?他说非常好卖,整车皮发过去很快就卖完了。那个时期正好是浙江温州和福建晋江的假冒旅游鞋畅销时期,大量的伪劣商品涌向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以至于后来在两国出现了抵制中国货的浪潮。可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的我在单位上班上得心烦意乱,正想着找机会出去闯世界呢,哪能辨得了是非真假?。四川小伙子告诉我的都是神话般的故事,某某在哈萨克斯坦赚了大钱,某某在俄罗斯干了三年,便富可敌国。尤其是当时流传甚广的四川人牟其中用积压商品换飞机的故事经他加盐调醋的渲染,让人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只要走出国门,遍地都是黄金。我俩越谈越投机,我被他说得心花怒放,热血沸腾。对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单位生活腻歪透顶的我,恨不能马上回家写辞职报告、跟他西出国门发横财去。他操一口流利的川普,口若悬河,唾沫横飞。我认真地听着,害怕漏过每一个细节,不时地还要请教一下。至于后来怎么上的车,怎么找到座位等情节就如同黄昏里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一样,模糊不清了。我俩在火车上从黄昏谈到半夜,又从半夜谈到黎明,直到火车缓缓驶入乌鲁木齐的时候,才互留电话,然后依依惜别。

可是后来的变化却出乎意料,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几天之后,我离开了新疆。当火车出了星星峡,进入玉门关的时候,我内心那沸腾着的热血已经平静下来了,直到最后彻底凝固。一切都那么遥远,如晨雾里的远景一般漫漶不清,过往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境。就像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楼兰古国,曾经繁盛一时,但是一场暴风过后,一切都归复平静,只留下浩瀚的大漠。对于那些天发生的事情感到困惑,甚至不愿去想。

23年过去了,今日故地重游,内心有种难以言说的落寞。想想自己当时的冲动、幼稚和单纯,觉得很好笑。但是,那时有一颗勇往直前的心,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这把刀不但在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还把我的心打磨得日渐圆滑和充满惰性。再也没有年轻时那种说干就干、摔倒再爬起来的勇气了。年轻时那种雄心勃勃、非成就一番大事的凌云壮志不知从何时起就烟消云散,已荡然无存了。那时候我绝对想不到年华易逝,人生这么快就走向了下半场,直至片尾。也许,当初按自己的冲动去冒险,生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谁知道呢?也许,一切都是定数。不过,人生漫漫,后面的路不管多长还是多短,一定要坚持走下去,按自己的想法……

“和静县到了,你们要住哪里啊?”司机忽然说道。我楞了一下,然后说:“汽车站附近吧,随便找家酒店就行”。回头问老大和阿斌:“你们说呢?”他俩点点头表示同意。

宽阔的马路两旁灯火辉煌,映照着夜空,夜空下的小城洁净而漂亮。我摇下车窗,一阵夜风迎面扑来,感觉面颊异常冰凉。我伸手一摸,不知什么时候眼泪顺着颧骨已经流到下巴上了。真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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