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泥土味已经淡去,但我一直认为,有泥土味的村庄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庄。土瓮,一个很生疏的名字,它在岁月的尽头散发出灰白的光芒,谁赋予了它的生命,谁又将它与村庄为伴一起走过苦难的日子?
在土屋的角落里,我依稀记得那里有一只土瓮。灰白色的身子,腹部凸起,安静自然,仿佛端坐的禅者,心无旁骛,通身透着睿智的光辉,也仿佛自从有了脚下的大地也就有了它的存在。
我家的土瓮还是祖母亲自制作的。秋后的黄昏里,祖母用湖底的油渍泥伴着散发着清香的稻草,一圈圈做成的。有了韧性的稻草,泥土在片刻之间有了灵性。做一只土瓮需要耗费很多时日,因为等一两圈稻草为筋骨的泥土风干了以后,才能继续添加。这样泥土、清水、稻草和时光搅拌在一起,就有了与现实对峙的资本。祖母很懂得美学,她临了还要在内壁和外壁涂上泥土,使之显得光滑锃亮,看上去柔和温暖。土瓮可以存放稻谷、花生、菜籽、豆类,一年的收成装在土瓮里,心底就有了满满的安逸和自在。土瓮存放农作物,可以防止老鼠偷食,要知道那时候的乡下老鼠成群,家家养了猫也无济于事,只要存放在土瓮里,老鼠就只能围着团团转,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用土瓮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防火。好几次,村里有人家引起火灾,烧光了房子,又烧光了家具,最后烧光了家里的粮食,这是最让人伤心的。房子可以再建,反正都是土屋,花些工夫就行了,家具也无所谓,乡下的树木很多,随便剁棵树,砍砍刨刨树木就行了。粮食之类必须由土地赐予,全家老小的嘴巴全指望着。有了土瓮,粮食之类再也不会被烧掉,至多土瓮塌陷,大火奈其何?
那个时候,姑娘家找婆家,不要看你家房子如何,先要看家里有几只土瓮,土瓮大小如何,最好能探一探其中的虚实,可想而知,土瓮在当时有着怎样的意义。我家的土瓮大多时候是空的,最多放些豆类,秋收的时候才可以看到存粮,但没过几天,粮食全成了腹中之物。从田地里忙活一天的大人回家,先要掀开土瓮的盖子,看看有没有充饥的粮食,然后才去歇会。看到有金黄的稻谷躺着,心里自然有了希望和劲头,如果看到里面空空如也,会抚摸着土瓮的腹部,酸涩和着泪水一并吞下。艰难的日子里,土瓮作为精神的象征,支撑着全家人的生活信念。
祖母将省下的糖果偷偷地给了我,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家里的土瓮,我会将糖果藏在土瓮的底部,兄弟姐妹们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样的秘密。所以,我会在大人们都叹气的时候,神奇地将糖果放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破涕为笑。
土瓮,农耕文明中与村庄一起生长,很神奇地从脚下的泥土中站立起来,将苦难的日子挤到角落里。每年的春节,父亲总要亲自写上一个大大的“福”字贴在土瓮上,庄重安详如眼前的土瓮,那一刻,乡下人便有了对抗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