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我来过,世界我走过
120年前,也就是1898年的11月9日,浙江省石门镇,一户姓丰的人家迎来第一个男丁。
在他之前,丰家已经有了6个女儿,父母格外疼爱他,取名为丰仁,小名为慈玉,希望他心怀慈悲、温润如玉。
丰家在当地是书香门第,父亲是清朝最后一科的进士,在当地也办有私塾。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他在父慈母爱姐姐疼的环境中长大,6岁时便早早的进入了父亲的私塾。
跟着父亲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千家诗》,但除了诗文,他还对诗中的木版画产生了浓厚兴趣。
从临摹开始,他将书中的画作都都模仿着描了很多遍。再后来,他又为同学画像,甚至为孔子画像,都是惟妙惟肖。
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一次偶遇,就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17岁那年,他进入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学习。在学校的头两年,他成绩很好,经常得第一名。
但这一切都在遇到李叔同先生的绘画课后,发生了变化。
他比少年时对绘画更着魔了,甚至着魔到其自己的教育专业都不去上了。
而他的努力和进步,让眼界很高的李叔同都大为称赞,“我在所教的学生当中,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快速的进步。”
这不仅让丰子恺大受鼓舞,还让他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那就是绘画。
这种抉择和取舍,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因为在学校,他主修的非绘画,而且也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训练,特别是西洋画的水平,只能称作业余。
但丰子恺却没有犹豫,他说“我的心犹似暮春的柳絮,随了机缘与风向而乱走,全部抱定自己的主见。”
都说,选择比努力重要,但如果你能坚定的选择,再加上坚定的努力,能够改变的又何止自己。
他在学校剩余的时光里,潜心学画,又在毕业后卖掉祖宅一栋,赴日本学画数月。
在日本,他又被竹久梦二的画风所感染,开始尝试使用洗练的技法和浅白易懂的笔触,逐步形成了自己作画的风格。
归国后,他常常边读古诗边结合里面的意境来作画,但人物却都是穿大褂的现代人。
画作一出,就很受欢迎,特别是《文学周报》主编郑振铎,主动向丰子恺索画,并以“漫画”作为版面的标题。
从此中国开始有了“漫画”这名称。
而作为创始人,丰子恺经过少年时的一次偶遇、西湖边的一次转弯、跨越重洋的一次短暂留学,就一不小心开创了前无来者的方向。
像老人一样思考,像儿童一样娱乐
丰子恺是家中独子,又年纪最小,自然是被百般宠爱。而被爱沐浴大的人,看待事物的眼光总流露着温柔和悲悯。
这种特质不仅体现在他的作品,更体现在他对待孩子的态度上。
丰子恺曾说:“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而他的艺术就通过儿童的视角,展现出他独有的温柔与童真。
因此,在他的笔下,孩子是出现最多的,而且不再是简单呆板的胖娃娃,而是“人间最富灵气的”一种。
他的用笔永远简单,特别在孩子身上更是淋漓尽致,几乎没有过多的颜色和笔墨。
他画尽了孩子的喜、怒、哀、乐、懵懂、稚拙等多面的神采。
因为热爱孩子,所以他提倡成人们都得保持一点“童心”,也都要去维护孩子的“童真”。
他十分讨厌传统教育中,成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认为这是束缚孩子活泼的天性。
他说“往往一般大人称赞孩子的懂礼貌、会储钱、不好动,说,‘这真是好孩子!’我只觉得这同弄猴子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当作猴子,不是人世间最悲惨的现象么?”
而在他的笔下,常常用寥寥数笔画出了教育问题。
他认为“教养孩子的方法很简便。教养孩子,只要教他永远做孩子,即永远不使失却其孩子之心。”
而让孩子就做个孩子,也是他作为父亲送给孩子的一份礼物。
他从不刻意为子女筹划人生,孩子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喜欢学什么就学什么,他从不干涉,但是会细心体察孩子的性格爱好。
他经常与孩子们一起搭积木,“乘火车”,教他们唱儿歌。
他说:
“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还开心;
他们哭了,我觉得比我自己哭还伤心……
由于这种爱和亲近,我才常常体会了孩子们的心理,发现了一个和成人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儿童世界。”
丰子恺的家庭教育非常成功,3子4女皆学有所成,在各个领域成就斐然。
如今先生已经去了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画作,放到今天,依旧触目惊心。
父母的焦虑中,起跑线的比拼已经到了学前教育,有的孩子优秀的“无法直视”,有的孩子直接被击垮,扪心自问,这真是好的教育么。
丰子恺少年丧父,但恩师李叔同,无疑在他的生命里充当了父亲的角色。
在第一师范求学时,因为难以忍受学校繁复约束的校规,年轻气盛的丰子恺当众与训育主任发生了口角,甚至还厮打起来。
殴打老师,这放到任何时候,都是大不敬的行为。
学校当即开会,研究是否要上报教育厅,开除丰子恺学籍。
其他老师要么支持,要么沉默,但一向严厉的李叔同却开口了,他同意严惩学生殴打老师的行为,但也指出老师也有教育不当之处。
再者,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场所,如果因为一件可以改正的事,就牺牲掉一个学生的未来,有失本分。
在他的力争下,最后丰子恺被记了大过,而不是退学。
会后,李叔同又亲自带他登门向训育主任赔礼道歉,并告诉他“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
先做人、再做事,恩师的话牢牢的刻在丰子恺心里,而恩师的为人更是成为他一生的信仰。
他说“因为李先生的人格和学问,统制了我们的感情,折服了我们的心。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
李叔同39岁时落发出家,法名弘一。这对丰子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恩师出家10年后,也是他30岁时,他也皈依佛法,法名“婴行”。
也是在这一年,他画了50幅主题为“戒杀”的作品,以祝贺恩师50岁寿辰。
后来在弘一法师的提议下,戒杀改为“护生”,“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
从此护生成为他一生的信仰。
10年后,也就是1939年,他在颠沛流离的路上,他如约的完成了《护生画集》的第二集。
这个画集,与他这个时期的创作,与国破山河在的杀戮,截然相反。
画集里,处处是恬静,是祥和。他想透过画笔告诉国人,无论多艰难也别放弃希望,希望就在不远的将来。
收到画集的李叔同非常高兴,很快为画集配上了文字,并回信:
“朽人70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70幅;
80岁时,作第四集共80幅;
90岁时,作第五集,共90幅;
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
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
收到恩师之函,丰子恺回信:“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从此,丰子恺谨记李叔同的嘱托,每过10年他就续绘一集《护生画集》,弘一法师圆寂后,他的画集仍不辍,风雨不断。
1973年,已经75岁高龄,且在动荡中因批斗肺部感染的丰子恺,利用在家休养的时机,提前5年开始了,《护生画集》最后一集的创作。
但当这一集真正出版时,他本人已在前一年去世。
可是,他用一生践行了对老师的感恩与尊敬,践行了护生的信念与追求,留下了一幅幅让人安静、向往的画面。
俞平伯看他的作品感慨说:“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在风雨中活的像个大人,
在阳光下活的像个孩子
虽然父亲陪伴丰子恺的时间不长,却身体力行的交会了他很多处世的道理。
父亲是清朝最后一科的进士,但却未能出仕。
中了举却不能步入仕途,这恐怕是那个时代读书人最大的失落。
但伤心之余,他却不颓废,他仍是像以往一样,重视诗酒生活。
丰子恺曾回忆道:
“父亲的晚酌,时间总在黄昏。
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
这些回忆,最终让丰子恺总结为16个字,“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在抗战的飘摇中,他被迫带着一家老小十几口人逃难,但一路上流离失所灾民和哀鸿遍地的惨象,都让丰子恺一次次提起画笔,描绘华夏大地上的触目惊心。
他的笔下,一条小狗吊着小主人的腿,头上是炸弹,脚下是鲜血。
他的笔下,是无头图,“空袭也,炸弹向谁投?怀中娇儿犹索乳,眼前慈母已无头,血乳相和流。”
而在动荡的十年,他被批斗,下放改造,可以说摧残身心,但他的心态却很豁达。
女儿来看他,看到70岁高龄的老父亲在田间,佝偻着腰、颤颤巍巍、步履蹒跚的样子,忍不住落泪。
丰子恺反倒安慰她说,别人见他年纪大了,才安排这种不太重活儿给他。
当年,私塾先生为他改名“子恺”,寓意是让他一生顺遂。
但愿望终究是愿望,丰子恺的一生,少年时经历丧父,中年时又遇到战乱,晚年时又遇到动荡,可以说一生坎坷。
但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始终抬头看到了月亮。
1975年9月15日,一代大师丰子恺因为肺癌去世。
但他一生用笔留下的画作和文字,却永远留在了人间,留在了我们的心里。
就像朱自清说:“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漫画,就如一首首小诗,带核儿的小诗,我们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
谢谢你,愿意给我们留下这些落英缤纷与芳草鲜美,留下这些善良与温情,也留下了做人的道理“在风雨中像个大人,在阳光下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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