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故乡下柴市的油菜花铺天盖地,原野像涂抹了金子的黄色,让阳光一照,分外惹眼、刺眼和养眼。穿过村庄的小路,那些油菜花的芬芳直扑鼻孔。 我喜欢在阳光普照的日子带着小黄狗,走在油菜地里,看蜜蜂在花间飞舞,看它们嘤嘤嗡嗡地乱窜,偶尔掠过我的前额,让我瞬间有点惊慌失措。那时的下柴市太穷,大人小孩都是饥肠辘辘。但是,田野里那金色的油菜花,总是给农家一种希望的感觉。油菜花开得越盛,乡亲们脸上的笑容就越多。从那黄亮亮的油菜花中,人们仿佛已经嗅到了黄亮亮的菜籽油的香味,那浓浓的花香,带着丝丝的甜意。 吃“国家粮”是城里人的事。自从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慢慢也成了我们这些农家子的愿望——几乎每个人都盼着跳龙门、上大学,离开油菜地,离开田埂,离开乡村。 我那时同样如此。躺在铺满油菜花的田埂上,一个劲地胡思乱想。阳光落在花上,折射在叶上,打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迷迷糊糊的。为什么如此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庄稼竟然如此金黄!于是,我为自己生活在乡村悲哀,更为自己的学业不精而自卑失落。但没有谁在意我的失落,油菜花一年年照旧谢,紫云英一年年照旧开。我只是伴着田野——打草、扯草、拔草。 那时,四哥的希望都在田野里,都在庄稼上。他的目光飞不过田野,像油菜花上的蜜蜂,只在意那“一亩三分地”。而我,虽然也在田野里,却总是在斑驳的阳光下,幻想着出现奇迹,考上大学,走进城市,吃上“国家粮”。 村子里偶尔走过的城里人,就让我在田野里踮起脚尖张望,看到那些人穿着光鲜的衣服,在阳光与黄色的田野中晃眼,于是,我开始自卑,头便慢慢低下去,看自己的脚尖。那时我还光着脚呢,小黄狗从我脚边冲出去,对我不屑一顾,连叫的欲望也没有。 我用力咬紧一草根,我们把它叫作丝毛草——根甜甜的——我坐在油菜田里,看着金黄色的花把我覆盖,一边幻想未来的时光,期待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娶一个白胖白胖的城市女孩,钱可以随性地花,饭可以随便地吃……但我知道,这纯属胡思乱想,这些幻想,如果蹿出了油菜地,让我四哥知道,多半要挨他的耳光。一切不合实际的言行,在四哥那里的收获只有一种:耳光。 我不喜欢待在乡村。那时乡下的人真多,人们在田间劳作,锄草,施肥,播种黄豆。种植黄豆的地方,断然不会使用良田的。于是,房前,屋后,沟渠边,池塘边,甚至田埂边,都是满满的黄豆。村庄里没有一块闲地,也没有一个闲人。 放学后,我们不是被大人们赶到地里打猪草,就是拉去扯田里的杂草。我多半是打猪草,我家的猪要靠我找粮食呢。那时我认识各种各样猪们喜欢吃的野草,因此,我们家总是把猪喂得又肥又胖。猪对我也有感情,每次我一回到家,它便跟在我身后转悠,哼哼唧唧的,友情不亚于小黄狗。我也舍不得它,以至于它出栏时,我都要撕心裂肺地哭。 那时候,大人的脾气非常暴躁,我四哥尤甚。他对我一不满意,耳光便飞过来。在我童年时期,他的眼里对我全是敌意,似乎他找不到老婆也是我的错。只要我偷一点懒,或者在油菜地里胡思乱想一会,被他发现了便有耳光飞来。吓得我像油菜地里惊飞的鸟一般逃窜,委屈的泪水只有对着小黄狗流淌。我羡慕树头上的小鸟,它们可以飞过田野爬上树梢随意歌唱,而我,却始终看不到丝毫飞出田野的希望。 在油菜地里待的时间长了,我也喜欢上了金黄色。金色的梦和黄色的希望漫无边际地生长在我的心头。我曾对四哥夸下海口:“总有一天我会走的!”四哥不信,骂我说梦话,而母亲总是护着我。父亲死的早,家里的条件又不好,母亲的眼里总是盛满了忧伤。这让我觉得偶尔路过村庄的风,也带有忧伤的气息。 故乡的小孩子一拨拨地像油菜一样疯长,一茬茬地长大成人。金黄色的田野,便成了村庄的希望。收成的好坏取决于天气,而大人们脸上的阴晴取决于脾气。四哥喜欢动手不动口,所以我得在油菜地里多消磨一些童年时光。我有时也与村子里的孩子在油菜地里玩,在田埂上嬉闹追逐。这时候,我才有机会自我陶醉,无限地放松,抑或干脆躺在田埂上睡觉。直到母亲将饭煮熟,站在门口呼喊我的乳名,我才从黄梁美梦中醒来,回到无比饥饿的现实当中。 经过连滚带爬的努力,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终于挣扎着离开了田野,来到曾经无限憧憬的城市,吃上了“国家粮”,但是,城市除了金色的饰物,看不到一点活生生的金黄色。我要离开乡村的梦彻底地实现了,但也丢掉了许多金子一般宝贵的东西。远离了故乡的油菜地,我的生命似乎成了一条断流的河,一块荒芜的地。只有油菜花,以及村庄里那些与油菜站在一起的风物,才能让我的生命保持长久的幸福和丰盈。 后来,那些与我一同在油菜地里玩耍的小伙伴们,也四散于八方,每个城市都有他们的足迹,我们不再在故乡遇到过。有好几次回到故乡,我站在熟悉的田埂上,闻着油菜的花香,看到蜜蜂仍在花间飞舞,看到老黄狗不离左右,突然落下泪来。我问自己:为什么有的时候,人类还不能像狗那样忠诚,不能像蜜蜂这样执着地去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