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去世时是大年初一晚上。那年我儿子刚出生,我住在婆婆家,电话得知消息后,辗转的我一夜难眠熬到天亮,不知为何,心里一直放不下她的音容笑貌。外婆生前性情温和,清秀娴静,寡淡无欲。她身形小巧到轻盈,体重只有七十来斤。称奇的是,直到临终时,八十有四的外婆,还留有一头乌发。
晚年时,外婆喜欢静坐床沿,将头发盘得纹丝不乱,连偶尔跳出的一两根发丝,也会被她轻轻捋在耳后。闲来无事,她就对窗凝神,看上去就像一幅优雅的古典仕女图……而其实,全家人的内心竟十分排斥外婆,因为她能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絮叨,甚至捕捉一些莫须有的言语,编成捉弄人心的风影,在口中咀嚼。她的话终日无休无止,我们时常是枕着外婆的絮叨入梦,又伴着她的唉声叹气惊醒,那段记忆现在想来仍教人难耐。
记忆里,外婆不唠叨的时候是清静可人的,常见她一个人独坐,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她对生活几乎不存物欲,喜欢吃的食品只是低廉的烤地瓜或清蒸白茄子之类。最后的两年里,因为外婆行动不便,母亲时常把饭菜端到她床前,有荤有素有汤,她慢慢地将它们一一吃下,从不讲究。但她每天必备一小盅白酒。喝酒的时候,外婆眉眼微蹙,细品慢咋,唇齿间轻微的滋溜声表达着心意的满足。外婆说:“任凭你妈反对,这口酒都不能丢,我这筋骨疼就是靠这杯酒给‘降’住的。”她对我说:“寒冬腊月啊,我刚生完你妈,第二天就下水塘洗衣服,好冷啊,塘上的冰厚得要用槌棒砸。月子里受寒,身上的病痛就是这么落下的。”
外婆曾经生养过十多个儿女,最后因遭遇战乱或饥荒,只活了母亲一个。说到那段年月,外婆总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母亲是个暴脾气,只要她在家,根本无法容忍外婆。我是从那时起领教了“以柔克刚”的寓意,即便母亲如何严词喝令,也无法断绝外婆的声音。外婆虽然说话气力微弱,却不绝如缕,时间长了,那细小的声音竟如雷鸣一般震撼人心,让人片刻不能承受。父亲曾劝解母亲:“算了,你不能制止她,权当在听收音机好了。”
从外婆口中得知,她曾是有过儿子的。旧社会重男轻女,依照农村旧俗,唯有男丁才算家里的香火。落下的“瓜”若没有那只茶壶嘴,便要遭人耻笑,被戏谑“无后”。所以那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儿子成了外婆的命根子。却不料被一枚小小的蚕豆给卡死。外婆总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要是还在的话,今年正好和你们叔叔同岁。”外婆把这个唯一独子的夭折归罪于邻舍家的妯娌,“都怨她啊,才三岁的娃娃,硬是往嘴里塞蚕豆,给卡死了……”外婆祥林嫂一般整日翻弄这些话题,听得我耳朵生茧。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外婆,当时喂蚕豆时,你不在场吗?她应到,到地里忙活去了。我说,那你不是亲眼所见,怎么就认定是她害死的?外婆说,我肯定晓得啊,她早就没安好心了,要不怎么落了报应,喝农药惨死——我无话可说,却仿佛觉得外婆的嘴里有了农药的苦味,也是能够置人于死地的。
春去秋来,外婆的絮叨像夏蝉,又像北风,总是在时序最难熬的季节来搅扰我。我知道自己对外婆是心存愧疚的,即便外婆健在时,我还是个未为人母的少女,不能体会丧子之痛,却不该忽略外婆的孤独和寂寞,任凭她凌乱的思绪在旧时的灰暗里飘摇。外婆枯寂了一生,辛酸无人领会。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常感到和美生活的缺失,向往着如果外婆还在该有多好,我会带她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天多蓝树多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