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屋门前有一条小路。它像藕池河里顽皮的孩子,从防洪提上跑下来,从菜畦、田野中穿过,停在我家门前。它小得像一条蚯蚓,一条刚从地里蹿出来,活蹦乱跳,纤细而散发着土壤亮色的那种蚯蚓。它弯弯曲曲,田埂一样的质地,它是祖祖辈辈的脚印汇成的一条小路。
清晨,乡亲们沿着小路,扛着犁耙,哼着小调,牵着耕牛,迎着朝阳去耕种。傍晚,他们头戴斗笠,荷锄而归。我常赶着一头猪,沿着小路走到防洪大堤。猪一边走,一边低头吃草。一年半载之后,我赶的猪长大了,被四哥卖到肉食站,然后四哥又从集市上买回一两头小猪。那些年里,我记不清自己放牧了多少头猪。
小路两旁簌拥着很多野草和灌木,它们相依相偎,不排斥、不打闹、不争吵,默默地守护着小路。一些昆虫在里面一跳一跳地觅食、嘻戏、恋爱,兴奋时,它们会坐在藤蔓上,哼着乡村小调。喜欢热闹的麻雀,呼啸而来,欢叫而去,在野草丛里喧闹,在灌木枝上跳跃,小路因有麻雀而生气勃勃。
小路的西边是灌溉水田的小沟,水草长得很高,覆盖住窄窄的水面,细细的流水清澈见底,有无数的细鱼小虾游来荡去,每次看到它们的身影,我总试图去捕捉它们,那是一种无法描绘的心理游戏。我家的鸭子也喜欢去水沟里戏水,有的扭动着笨拙的肢体在水中玩金鸡独立,有的用宽大的脚蹼不停地翻弄着水花,它们开心的看着那水被搅动得起皱,显出酒窝一样的涟漪。白鹭成群地在小沟里寻觅着什么,如果人走得太近,它们便一哄而起地飞入天空,但飞不了多高多远,便又降落下来,仍然在小沟里散步,但它们一般不会走上那条小路,仿佛它们也知道,那是留给人畜行走的。
小路的东边有一棵高大的酸枣树,挺直着腰身,为小路站岗。阳光从密密匝匝的叶子间探下来,在灰色的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跳跃。一到夏天,哪怕是最热的天气,酸枣树上都会有许多长鸣不断的蝉,有时几只有时几十只蝉在树上同步鸣叫。童年的我时常在树下玩耍,兴趣来时,我会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上前去,可是,我还没看出个子午卯酉来,“扑啦啦”一阵响,一群蝉儿向远方飞去,留给我的是蝉排泄的废物,淋到我的头上、脸上,合上满身的汗水,让人凉飕飕的。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酸枣树上那诱人的果实,站在树下就能看到树上那密密麻麻的酸枣,一个个黄灿灿、亮晶晶的,这些李子般大小的酸枣,或高或低的悬挂在树枝上,把酸枣树装扮得艳丽多姿。我时常仰着脖子,把两眼睁得大大地,那些酸枣总是毫不客气地馋得我口水直流,特别是中午,饥肠辘辘的我,看着它,心中的那把热情之火瞬间就熊熊燃烧起来,让我小猴似地爬上树去,即便肚皮让树搓得通红,甚至疼得呲牙咧嘴,我也不会在意,三下五除二,摘几只成熟的酸枣填进嘴里,咬下去有爆浆的感觉,一丝丝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蔓延……
傍晚,红日西沉,暑热稍褪,我习惯性地将竹床、竹椅之类的纳凉工具搬出来,放在小路上,放在酸枣树下。在撩人的月光下,家人在凉席上或坐或躺,随意地摇着芭蕉扇,驱赶嗡嗡叫着来凑热闹的蚊子,萤火虫在空中游弋,时明时暗。二哥高兴起来会哼上几句怀旧的歌谣;五哥会来几句“蔡鸣凤在大街思前想后,想起来家园事珠泪交流……”之类的花鼓戏;母亲则摇着芭蕉扇,指着那散发着淡淡黄晕的月亮,悠悠地讲着:“从前啊,有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子,叫嫦娥……”在那精神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酸枣树和着那些动人的故事不知陪伴我度过了多少美好的夜晚,让我在“月光文化”的浸润和熏陶下慢慢成长。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还是下雨天,僵硬的泥土一下子变得松软,我和童年伙伴们赤着脚从家里冲出来,汇聚到这条小路,有拿木棍的、有拿水瓢的、有拿铁锹的……在雨中,我们跑啊、追啊、笑啊。大人们坐在屋檐下聊着轻松的话题,国家大事、村里新闻、还有各种马路消息,偶尔有个婶婶放下手中的针线,向雨中早已变成“三花脸”的孩子大吼:“你个臭崽子,刚给你换过衣服啦!”我们在原地稍停片刻后,随即又在雨中荡漾开了。
下雨天,平时风风火火的父亲得以清闲下来。他倚在门框上,抽着旱烟,身子动也不动。从烟的缭绕中,我看见父亲的眼睛总是向前眯起,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他曾指着小路对我说:“这条路是通城市的!”在我的脚还没有迈出村庄半步的年月,父亲的话像是从门缝里投进来的一缕阳光,让我知道,门外还有一个世界,更宽广博大,更玄妙神奇……
那年高考,我圆了我的大学梦。随后,我告别了亲人和朋友,走过那条小路,跨过那条伴我成长的藕池河,怀揣着对人生理想和未来的无限憧憬,上省城读大学,去大都市广州工作,按照父亲的指点,离开了小路,走向外面更加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