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五哥在县人民医院体检时,被一纸无情的诊断书给判了死刑:胃癌。
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地击垮了我,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会这么快降临到五哥身上。
在我的印象中,五哥的胃一向是很好的。口渴了,大口大口地喝着河沟里的水;回到家,刚出锅的饭,三口五口吃个精光;那年七月,我在广州实习时带回去两个菠萝,回到家时,菠萝有些变质,五哥怕浪费,在我与二哥、三哥和母亲的谈笑声中,他风卷残云似的把那两个菠萝变成他的胃中之物……我曾以为那是五哥身体强壮的表现。哪曾想到,这些饮食习惯,正是导致五哥患上胃癌的元凶。
五哥去长沙复查身体的前几天,他的心事特别沉重,他担心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临行前,他特地去看望住在大哥家的母亲,他怎能放得下年迈多病的老人。见到母亲,五哥伤心地哭了,让所有在场的亲人都留下辛酸的泪水。
几天后,在广州工作的侄儿把五哥从乡下接到长沙。在湖南肿瘤医院,五哥顺利地完成了手术。那天,我正好在湛江组织项目的竣工验收,但是,我身在湛江心系五哥,有空就打电话给在医院陪护的二哥,每次通话都让我泪流满面。
忙完项目的竣工验收,我急不可待地与妻子一起去长沙看望五哥。病床上的他,充满了哀伤和绝望,我和亲人们劝慰他振作精神,主治医生也安慰他:“这种病在你这个年龄是高发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要好好用药,用心调养,注意饮食,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五哥的病,最担心的莫过于五嫂了,她对我说:“九满,你五哥操劳半辈子,好不容易把儿女们都拉扯大了,房子也建了新的,可他……”五嫂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她,有点站不稳了,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
病床上的五哥,体重一下子消瘦了三十多斤,但五哥的生存欲望极强,积极地配合治疗。在成功进行了三次化疗后,坚强的五哥,硬是咬着牙从死亡边缘挣扎着走了回来,看着日渐康复的身体,五哥自己也说:“谢天谢地!下地干活也没有问题了。”
今年五月,五哥在湖南湘雅医院复查时,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此时的五哥如同五雷轰顶,万念俱灰。他从医院回来,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躺在床上无奈地等待大限的降临。
当我得知五哥的病情后,急忙往家赶。一进门,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内塌,眉骨突现;脸颊凹陷,皱皮裹骨;看到他强撑着想坐起来,却又无法动弹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五哥的生命之树正在急速地枯萎。没等我开口他就主动跟我说:“九弟啊,我不行了……”我的眼睛立马红了,眼里溢出长长的泪水,心里也是酸酸的,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他。他也许不会知道我当时悲伤的神色,因为我看到他想把头抬起来,却只能轻微晃动。
我拉着五哥那皮包骨的手,这双曾把我从农村送进城市的大手,现在变得让我有些害怕,更让我感到心痛。皮肤的颜色已经在这双手上很难去寻找得到,只是看见那青黑色的皮肤上暴露出一根根凸起来的血管和骨骼。我不忍心看下去,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朝他的身体挪了挪,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心里默默祈祷出现奇迹,一阵沉默之后,我坐在床沿上慢慢的跟他开始聊天。
我们尽情地谈着话,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中年,从侄儿谈到父亲……五哥的拘谨和压抑一扫而空,替代的是真挚、温馨的亲情。他虽然身体无力,但他的目光却炯炯有神,让我感到一股希望与力量。他十分渴望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能像正常人一样随心所欲地劳动,可是,病魔却在一天天地吞噬着他的肉体。
回到广州后,我隔三差五地与五哥电话联系。前几天打电话给五哥,不善言辞的他竟破天荒地说了很多温情的话,害得我眼泪流了一大把。我想:我和五哥之间这么多年水乳交融的兄弟之情,有我父母和他们兄弟姐妹和睦相处的言传身教,有我和五哥彼此之间的浓浓血缘,更重要的是五哥从小到大对我的付出和帮助,赢得了我对五哥发自心底的感激,我们兄弟的浓浓情意才得以地久天长。
小时候,我像极了一个跟屁虫,一直跟在五哥身边,有他的地方,便有我的身影。那时候,家里穷,我和五哥上学用的“书包”,有的还是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而“形象”稍微好一点的,五哥还让给了我。
那时候,强壮的五哥常为我的懦弱而吃惊,每次他在学校里打架输了,总要咬牙恨恨地望我。有一回,他与班上的同学打架,我只能缩在角落怔怔地看着,最后五哥打输了,跌坐在地上,嘴角淌着细细的血丝,无限哀怨地凝睇着他无用的九弟。
我撑着去拉他,五哥一把推开我,一路狂奔。
那时已是深秋了,柳树的叶子黄了,灰白的野草在秋风中杂乱地飞舞,五哥拼命奔跑,像一头中弹惊惶而狂怒的公牛,要藉着狂跑吐尽心中的最后一口气。
“五哥,五哥!”我嘶开喉咙叫喊。五哥一口气奔到防洪大堤,终于力尽了颓坐下来,缓缓地躺卧河边,我的心凹凸如河畔团团围住五哥的乱草。
风,吹得很急。
等我气喘吁吁赶到,看见五哥脸上爬满了泪水,一张脸湿糊糊的,嘴边还凝结着褐暗色的血丝,脸上的肌肉紧紧地抽着。
我坐着,五哥躺卧着,夕阳斜着,把我们的影子投照在那急速东流的河中。
很久很久后,五哥才抬头望着天云万叠的天空,低哑着声音问:“九弟,如果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会不会帮我?”我猛地站起,对五哥大声说:“我,如果不帮你,我就不是你的九弟!”之后,我们便紧紧相拥放声痛哭,哭得天昏地暗,听见河水潺潺,我们才一言不发走回家。
那是我和五哥一起上学的最后一个秋天,第二年,他便休学了。
后来,我初中毕业后,去南县一中上高中。吃住都在学校,上学的开支一下子多了许多,母亲便考虑由兄嫂们一起来承担我上学的费用,五哥毫不推辞,同其他兄嫂一道,用他们辛勤的汗水支撑我完成了我的学业,让我读高中、上大学,成为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我走向了人生新的旅程,来到了大都市—广州。每次回老家,看到日渐苍老的哥哥嫂嫂,看到耄耋之年的母亲,我便从心中升起一股股歉疚,总觉得自己在外面干得不够出色,对他们的支持太少太少!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五哥和我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多。愿五哥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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