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会在学校外面那个老头子的水果摊上买来放坏了的水果。同行的人中有人告诫道,善良往往会被道德绑架,怜悯之心却成了它作案的目标。可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善良。
我是很不喜欢吃柿子的了,甜润的果肉下总是品到果核的苦涩,让我欲要亲近,却终又疏而远之。
农村的孩子哪里知道水果店里会有各式各样的水果,集市上的水果摊总卖着节令该有的水果,它们被人摘下,卖出,换置成娃们的学费或者家人的新衣,便也就完成了它的一生。儿时想吃水果就得等它成熟,看着树长叶开花,绿油油的果子变成红色或者金黄色,可谓是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了。
九月对于我来说是最厌恶的一个月,九月底的柿子着实难吃,对于学校也是着实反感。我爹望子成龙,在我四岁就早早把我送去学前班,那些年的学前班哪有现在幼儿园的待遇,每天和一二年级两个班坐在一起,二十号人乖乖的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能动,看着小竹棍儿的尖在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白色线条上跳动,唾沫星子吸附着粉笔灰一起落在衣服上,脸上,功效可真是像极了现在的洒水车。 家里是独户的我,打小只和家里的大黄狗玩,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了,以至于在学校害怕身边别的孩子,害怕老师的竹棍儿落在自己手上,胆战心惊的等着放学,真是难熬。 放学拖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一个人走着两公里的山路。
为了能早点回家,我总是喜欢走一户人家边上的小路,这段路也是危险重重了。那是住着两兄弟的小土房子,老大我早已忘记了模样,老二便是我小时候很怕的一个人了。 他是个跛脚的老头子,看着一点都不和蔼,瘦骨嶙峋,一层皮包裹着颅骨,皱皱巴巴的脸像极了奶奶给我形容的鬼怪的模样,我每次看见他总是躲的远远的,害怕他哪天想吃肉了就把我吃掉了。 事实上,是祸躲不过这句话真是灵验。
那天从他门前过的时候,总算是听见了他叫我名字,我想跑掉,可腿却是不受控制的朝着他的小土房子迈去了,那时的我可不知道这是因为好奇心作祟,以为是被鬼怪控制住了,眼泪就像泄洪一样,一下子就止不住了。心里漂浮过无数个吃肉的画面,他会不会像我吃鸡爪一样吃我的手,会不会疼,我妈妈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我了,害怕的同时,却也有另一番感觉,似乎这些天的害怕突然就释然了,总算是不用再想着哪天他会叫我了。
屋子里黑的却是有点吓人,门前几颗大树挡住了阳光,从门口进来的暗淡的光线使屋里阴沉沉的,还有着一股山沟沟里的气味,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很久没有晒过阳光的潮味儿。屋里并没有奶奶说鬼煮人用的斧头刀叉,大锅也没有放在屋子正中央,更没有和我胳膊一样粗的铁链子,只有一个灶台,一个很旧很旧的柜子,边上摆满了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无非是玉米油菜籽一类的农作物。突然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你吼①啥子?”他说话了,声音像是我家里那个老木风车转一样,“沙沙”的听着让人很不舒服,也不是那种很亲切的语调,生硬的语气加上他阴沉的脸,吓得我立马不敢哭了,呆呆的站在那不敢作答。他转过身去朝着屋子最里面走去,顺着他走去的方向,我才发现最里面的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些红色的东西,他取了几个桌子上红色的东西,捧着朝我走来。
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几个柿子,我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跛着脚把柿子从高高的树上摘下来的。
红彤彤的柿子霎是好看,相比之下,他捧柿子的手就有些难以入眼了,脏兮兮的,指甲黑里满是黑色的泥垢,手上黑一块黄一块的,像是好久没有洗过一样,他也真是够瘦了,除了骨头好像就剩一张皮和血管了。那粗细不一的血管似乎想要冲破皮的束缚一样,一根根的浮现出来,现在想来,都会觉得,如果没有那像网一样的血管,他会不会散架啊。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的手,面不改色的用着他那生硬的语气说到:“那是树浆子,洗不落唠,柿子把皮剥唠才吃里,么啥。”我不敢给他说我不喜欢吃柿子,只好接过一个,硬着头皮吃了起来,很甜,却还是会尝到涩味,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它到底是甜的还是涩的。老头子找了一个皱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子,把剩下的几个柿子全装了进去,才让我提着袋子回家。我还是乖乖把它们提到了家,可总算是有惊无险了。 听妈妈说,他姓查,一个很少见的姓氏,从她嫁过来那户人家就一直在那,查家的两兄弟住在两间房子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叫什么,给我柿子那个排行老二,大家就叫他查老二,隔壁住着他哥和他嫂子。查老二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也从没见过他笑,尽管人挺好,可是却让人不愿意接近他,加上他自幼跛脚,也就没有娶到媳妇,五十来岁的他还是孤身一人,想着还是有些可怜的。
后来查老二又叫过我几次,无非是给我一些花生,板栗啥的,年后还有一些侄女给他的糖果,他也都分给了我,当然,还有柿子,我从来不敢给他说我不喜欢吃柿子。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一两年,我也对他慢慢从害怕看见他变成了从容的给他打招呼。直到我三年级时,那时稍大一些的我,已经不哭闹着不去学校了,放学时我习惯性的去他屋子,他那天跛的那只脚好像不舒服,在上药,我看见他光着的脚底有一个很大的肉瘤,似乎还有点腐烂了,很丑,像是在上面扣了一个碗,当然,如果碗那么光滑,也不至于那么吓人了。
我当时是有一点害怕的,他好像看出了我害怕,赶紧穿上鞋子,给我拿了一个柿子,又从腰上取出了旱烟管子,揉了一把烟叶子默默地抽了起来。“吓人吧?”他顿了一下,我似乎看见了他眼睛里闪烁了泪花,“这从小的病根子,让我打小就被人笑话,也就不喜欢和人说话了,我也娶不到媳妇儿,只有你个小东西还能偶尔来跟我说说话,你别害怕,我不打你,我就想有个人和我说说话,我一身的病,也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了。”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突然感觉他好像也不可怕了,就壮着胆子给他说,其实我不喜欢吃柿子,涩的很,让他留着自己吃,我过几天又来。他似乎有点欣喜,接过柿子给我说他有办法把柿子变好吃,冬天给我吃好吃的柿子。
我还是会从他的小土房子边走过,如果他在家,没有下地干活,我也会去看看他,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房子的门口,挂了好多柿子,不论早晚,不问严寒,它们都在那,似乎要目送我上下学,我也看着它们,看着它们慢慢干瘪下去,红色表皮渐渐变成黑红色,泛上一层白色的如同沙子一样的东西。
当查老二叫我的时候,门口的柿子已经被他取下来了,他给我了一个干瘪的有些丑陋的柿子,那柿子可真像他啊,皱皱巴巴的,看着还有点泛黑,我是一点点看着它干瘪下去的,可是他给我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丑,看着就不想吃,查老二给我说,不好看,但是好吃,很甜的。我半信半疑的咬了一口,那一刻似乎所有的不好看都变成虚无,柿子的所有涩味都没了,只剩下了甜味,柿子和我那唯一一点疏远也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我也不再讨厌柿子了,和柿子的亲切感,也就这样建立了。
当然,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叫柿饼,他看我喜欢吃,就把本就不多的几个柿饼全给我装起来,让我带回家慢慢吃,我也并没有给他留一个。 来年七月份,他病重离世,留下了一树青涩的柿子挂在树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和几个石头磊起来的一个石堆。我上学的时候,每天还是可以看见那一树的柿子,他们似乎也在目送着我上下学,我看着它们从绿色慢慢染成浅黄色,再变成红色,直到某天被人摘下,剩下一个光秃秃树干。我还是不喜欢吃柿子,不过我也不讨厌它了,因为我知道它可以做成柿饼了, 我好像变得喜欢柿子了,还有甜甜的柿饼。 大概经历过严寒的一切,都会慢慢变甜吧。
注释:1.吼:陕南方言里哭的意思 2.唠:陕南方言里的语气词,和“了”同意 3.么啥:陕南方言里没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