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人称。
“我”又是使用最频繁的汉字之一,电脑上的五笔输入法中,“我”与“人”、“的”、“一”、“了”等同属于25个高频字之一。“我”,实在是太平常太平常了。
然而,在千年之前的北宋,“我”的使用却受到很大限制。你看《水浒传》中那些梁山好汉,宋江常常自称“小可宋江”、“小吏宋江”,林冲、武松等往往自称“小人”,特别是在地位比较尊贵的人面前,一般是不会自称“我”的。只有那个另类——花和尚鲁智深,除了也偶尔自称与“我”差不多的“俺”外,一般都是自称“洒家”。
然而,却有这么一个人,竟然“无贵贱皆称我” (宋·彭乘《墨客挥犀》卷四)。见到身份、地位与你差不多的,或者比你低、比你贱的,称“我”倒也罢了,见到地位比你高的,甚至人人敬畏的达官贵人,也自称“我”,那就难免被人们视为另类了。这个人是谁?很遗憾,没留下名字,只知道他姓许,正因为他的另类,人们哪里还记得他的名字,都喊他“许我”。显然,他比后来的花和尚鲁智深更加另类。
许我何许人也?一介方士而已,即医卜星相者流,区区一个市井中人罢了。然而,他确实有点真才实学,在一些文化层次颇高的人物——或者说士大夫们的眼中,他的言谈,也不乏真知灼见,颇有可采之处,因此,连当朝宰相贾昌朝,也很想见见他,与他聊一聊。贾某与许我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了:他出生于宋真宗咸平元年(998),不但在中央政府先后担任参知政事、枢密使、同平章事等相当显赫的高官,又到大名府、许州等地出任方面大员,并受封为魏国公。爵位公侯伯子男,最尊贵的就是“公”了——“侯门一入”尚且“深如海”,何况“公门”?贾某还博学多才,撰有《群经音辨》、《通纪时令》等专著。他于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去世,享年68岁,宋英宗为其亲题墓碑为“大儒元老之碑”。想想吧,这么一个声名赫赫的大人物要见许我,许某岂但受宠若惊,简直应该惊喜若狂,不变成那个拍手连呼“中了,中了”的范进,就属万幸了!
然而,偏偏这个许我再一次让人们大跌眼镜:嘿嘿,我许某忙着呢,没功夫!贾宰相碰了一个钉子,却并不气馁,又“使人邀之数四”,可是许某仍然不给宰相大人面子,“卒不至”,即始终没有答应。最后,贾昌朝让自己的得意门生上门苦苦请求,许我才算答应了。于是某一天,许我骑着驴子,来到宰相府,传达室的办事员——俗话说,宰相门下七品官,宰相府的传达室非同小可,办事员即使不称“门官”,也要被尊为“门吏”了,连忙将许我挡在门外:哦哦,阁下,请您下驴。许我却不干了:不行,我偏要骑着驴子入门上厅!门吏解释说:“这是丞相府的厅门,即使是尚书右丞、六部侍郎等大官,到了这儿也必须下轿或下马,再徒步进去呢。”许我却道:“我并不是有什么事情,跑过来求见丞相,而是丞相请我来的。如果一定要我下驴,那我就回去了。”说完,拉转驴头,就往回走。门吏听说他是宰相邀请的客人,急忙上前挽留,许我却不理不睬,骑驴挥鞭,扬长而去。
门吏只得进去禀报了前后经过,贾昌朝急忙再次派人找到许我,向他诚恳道歉,希望他不要与门吏计较,再往相府一行。可是这一次,许我已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了。贾昌朝感慨地说:“许某不过是个市井之人啊,只因为他无所求于别人,尚且不能用威势来逼迫他屈服,何况那些以道义自任者呢?”所谓“以道义自任者”,就是自觉把维护道德、维护正义当作职责的人,或者也可以解释为“有信仰、有担当的人”吧?
其实,以贾昌朝这样既有赫赫权势、又有巨大声望、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当朝宰相,要对付一个“傲慢无礼”的市井之徒,应该是小菜一碟,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别说给你安个“骑驴欲闯宰相府”、“顶撞相府公务员”的罪名,即使让人伺候你的过失,比如在哪些不该逗留处停下了、哪条路走错了,扣你的驴、罚你的款,你老老实实接受处置便罢,倘若抗拒强辩,就拘留审讯,先痛扁一顿,再判你的刑,哪处找不到碴儿?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许某仍然悠载游哉地过着他的小日子,仍然逢人自称“我”,不管对方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谁也不买账。这大概可以说明两点:一是贾宰相胸怀比较宽广,也不以势压人,哪怕你只是一介草民;二是北宋中期的那个社会,应该说,还是比较和谐的——至少也有比较和谐的那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