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收获
我们园外那片大空场于暑假前便租给人种山芋了。因为围墙为风、雨、顽童所侵袭,往往东塌一口,西缺一角。地是荒废着,学校却每年要拿出许多钱来修理围墙,很不上算,今年便议决将地租人,莳种粮食,收回的租钱,便作为修墙费。租地的人将地略略开垦,种了些山芋。据说山芋收获后,接着便种麦,种扁豆,明年种蜜桃,到了桃子结实时,利息便厚了。
荒地开垦之后,每畦都插下山芋藤苗。初种时尚有人来浇水,以后便当做废地似的弃置着,更没人来理会。长夏炎炎,别种菜蔬,早已枯萎,而芋藤却日益茂盛青苍,我常常疑心它们都是野生的藤葛类。
今日上课已毕回家,听见墙外邪许声不绝于耳,我便走到凉台边朝外眺望,看发生了什么新鲜的事。
温和的秋阳里,一群男妇,正在掘地呢。彼起此落的钉钯,好像音乐家奏庇霞娜时有节奏的动作,而铁齿陷入土里的重涩声,和钉钯主人的笑语,就是琴键上所流出的和谐音调。
快来看呀!他们在收获山芋了。我回头喊遗留在屋里的人,康和阿华都抛了书卷出来。终于觉得在凉台上看不如出去有味,三个人开了园门,一齐到那片芋场上去了。
已掘出的芋,一堆堆地积在地上,大的有斤重,小的也有我手腕粗细。颜色红中带紫,有似湖荡里新捞起的水红菱,不过没有那样鲜明可爱。一个老妇人蹲在地上,正在一个个地扯断新掘起的山芋的藤蔓和根,好像稳婆接下初生的婴儿,替他剪断脐带似的。我和阿华看得有趣,便也蹲下帮同她扯。
康和种芋工人谈话,问他今年收成如何?他摇头说不好。他说:山芋这东西是要种在沙土里才甜。这片草场是第一次开垦,土太肥,只长藤不长芋。有些芋又长得太大,全空了心,只好拿去喂猪,人们是不要买的。
他指着脚下一个大山芋说,你们请看,这芋至少也有三斤重,但它的心开了花的,不中吃了。
果然,那芋有中号西瓜般大,不过全面积上皱裂纵横,并有许多虫蛀的孔,和着细须根,有似一颗人头。
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我撮起那芋掷于康的足前,顺口念出杜工部这两句可以吓退疠鬼的名句。
你何必比花卿?我看不如说是莎乐美捧着圣约翰的头,倒是本色。康微笑回答。我听了不觉大笑,阿华和种芋的工人自然是瞠视不知所谓。
我们因这里山芋携取便利,就问那种芋的工人买了一元,计有七十余斤。冬天围炉取暖时,烤它一两个,是富有趣味的事。昔人诗云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吾。懒残和尚在马粪中煨芋,不愿意和人谈禅。山芋虽不及蹲鸱的风味,但拨开热灰,将它放入炉底,大家围着炉,谈话的谈话,做手工的做手工,已忘记炉中有什么东西。过了片时,微焦的香气,透入人的鼻观,知道芋是煨熟了,于是又一个一个从灰里拨出来,趁热剥去皮,香喷喷地吃下,那情味也真教人难忘呀!
收获,我已经说过,收获是令人快乐的。在外国读书时,我曾参与过几次大规模的收获,也就算我平生最快乐的纪念。
一次是在春天,大约是我到里昂的第二年。我的法文补习教员海蒙女士将我介绍到她朋友别墅避暑,别墅在里昂附近檀提页乡,乡以产果子出名。
别墅的主人巴森女士在里昂城中靠近女子中学,开了一座女生寄宿舍,我暑假后在中学上课,便住在这个宿舍中。
到了春假时节,宿舍里的学生,有的回家了,有的到朋友家里去了,有的旅行去了。居停主人带了几个远方的学生,到她别墅领取新鲜空气,我也是她带去的人中之一。
我们这回到乡下去,可以饱吃一顿樱桃了。马格利特,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在火车中含笑对我说。去年夏天,我在檀乡别墅,本看见几株大樱桃树,但那时只有满树葱茏的绿叶,并无半颗樱桃。
车到檀乡,宁蒙赖山翠色欲浮,横在火车前面,好似一个故人,满脸春风,张开双臂,欢迎契阔半年的我。
远处平原,一点点的绵羊,似绿波上泛着的白鸥。新绿丛里,礼拜堂的塔尖,耸然直上,划开蔚蓝的天空。钟声徐动,一下下敲破寂寞空气。和暖的春风拂面吹来,夹带着草木的清香。我们虽在路上行走,却都有些懒洋洋起来,像喝了什么美酒似的。便是天空里的云,也如如不动,陶醉于春风里了。
到了别墅之后,我们寄宿舍的舍监陶脱莱松女士早等候在那里,饭也预备好了。饭毕,开始采撷樱桃。马格利特先爬上树,摘了樱桃,便向草地投下。我们拾着就吃,吃不了的放进藤篮。后来我也上树了。舍监恐怕我跌下受伤,不住地唤我留心,哪知我小时惯会爬树,现在年纪长大,手足已不大灵敏,但还来得一下呢。
法国樱桃和中国种类不同,个个有龙眼般大小,肉多核细,熟时变为黑紫色,晶莹可爱。至于味儿之美,单用甜如蜜三字来形容是不够的。果品中只有荔子、蜜柑、莓子(外国杨梅)、葡萄差可比拟。我们的朱樱,只好给它做婢女罢了。我想到唐时禁苑多植樱桃,熟时分赐朝士,惹得那些文士诗人吟咏欲狂,什么几回细泻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什么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都说得津津有味似的。假如他们吃到法国的樱桃,不知更要怎样赞美了。总之法国有许多珍奇的果品,都是用科学方法培养出来的。梅脱灵《青鸟》剧本中将来世界有桌面大的菊花,梨子般大的葡萄;;中国神话里的安期之枣大如瓜将来都要藉科学的力量实现。赞美科学,期待科学给我们带来的黄金世界!
我们在檀提页别墅,住了三天,饱吃了三天的樱桃。剩下的樱桃还有几大筐,舍监封好,带回里昂,预备做果酱,给我们饭后当尾菜。
第二次快乐的收获,是在秋天。一九二四年,我又由法友介绍到里昂附近香本尼乡村避暑,借住在一个女子小学校里。因在假期,学生都没有来,校中只有一位六十岁上下的校长苟理夫人和女教员玛丽女士。
我的学校开课本迟,我在香乡整住了一夏,又住了半个秋天,每天享受新鲜的牛乳和鸡蛋,肥硕的梨桃,香甜的果酱,鲜美的乳饼,我的体重竟增加了两基罗。
到了葡萄收获的时期,满村贴了La Vendage的招纸,大家都到田里相帮采葡萄。
记得一天傍晚的天气,我和苟理夫人们同坐院中菩提树下谈天,一个脚登木舄,腰围犊鼻裙的男子,到门口问道:
我所邀请的采葡萄工人还不够,明天你们几位肯来帮忙么,苟理夫人?
我认得这是威尼先生,他在村里颇有田产,算得是一位小地主。平日白领高冠,举止温雅,俨然是位体面的绅士,在农忙的时候,却又变成一个满身垢腻的工人了。
苟理夫人答允他明天过去,问我愿否加入?她说采葡萄并不是劳苦的工作,一天还可以得六法郎的工资,并有点心晚餐,她自己是年年都去的。
我并不贪那酬劳,不过她们都走了,独自一个在家也闷,不如去散散心,便也答应明天一同去。
第二天,太阳第一条光线,由菩提树叶透到窗前,我们就收拾完毕了。苟理夫人和玛丽女士穿上Tablier(围裙一类的衣服)吃了早点,大家一齐动身。路上遇见许多人,男妇老幼都有,都是到田里采葡萄去的。香本尼是产葡萄的区域,几十里内,尽是人家的葡萄圃,到了收获时候,合村差不多人人出场,所以很热闹。
威尼先生的葡萄圃,在女子小学的背后,由学校后门出去,五分钟便到了。威尼先生和他的四个孩子,已经先在圃里,他依然是昨晚的装束。孩子们也穿着极粗的工衣,笨重的破牛皮鞋,另有四五个男女,想是邀来帮忙的工人。
那时候麦垄全黄,而且都已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有三五只白色骍点的牛静悄悄地在那里啮草。无数长短距离相等的白杨,似一枝枝朝天绿烛,插在淡青朝雾中,白杨外隐约看见一道细细的河流和连绵的云山,不过烟霭尚浓,辨不清楚,只见一线银光,界住空蒙的翠色。天上紫铜色的云像厚被一样,将太阳包裹着,太阳却不甘蛰伏,挣扎着要探出头来,时时从云阵罅处,漏出奇光,似放射了一天银箭。这银箭落在大地上,立刻传明散采,金碧灿烂,渲染出一幅非常奇丽的图画。等到我们都在葡萄地里时,太阳早冲过云阵,高高升起了。红霞也渐渐散尽了,天色蓝艳艳的似一片澄清的海水,近处黄的栗树红的枫,高高下下的苍松翠柏,井在一处,化为一幅斑斓的锦,秋供给我们的色彩真丰富呀!
凉风拂过树梢,似大地轻微的噫气。田间垄畔,笑语之声四彻,空气中充满了快乐。我爱欧洲的景物,因它兼有北方的爽皑和南方的温柔,它的人民也是这样,有强壮的体格,而又有秀美的容貌,有刚毅的性质,而又有活泼的精神。
威尼先生田里葡萄种类极()多,有水晶般的白葡萄,有玛瑙般的紫葡萄,每一球不下百余颗,颗颗匀圆饱满。采下时放在大箩里,用小车载到他家榨酒坊。
我们一面采,一面拣最大的葡萄吃。威尼先生还怕我们不够,更送来榨好的葡萄汁和切好的面包片来充作我们的点心,但谁都吃不下,因为每人工作时,至少吞下两三斤葡萄了。
天黑时,我们到威尼先生家用晚餐。那天帮忙的人,同围一张长桌而坐,都是木舄围裙的朋友,无拘无束地喝酒谈笑。玛丽女士讲了个笑话,有两个意大利的农人合唱了一阕意大利的歌。大家还请我唱了一支中国歌。我的唱歌,在中学校时是常常不及格的,而那晚居然博得许多掌声。
这一桌田家饭,吃得比巴黎大餐馆的盛筵还痛快。
我爱我的祖国。然而我在祖国中,只尝到连续不断的破灭的痛苦,却得不到一点收获的愉快,过去的异国之梦,重谈起来,是何等地教我系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