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最高楼》原文加赏析
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赏析】
词,本是一种纯粹的音乐文学艺术品,但在发展过程中,实用功能不断扩大,许多作品已经兼备了应用文的性质。特别是到南宋,她几乎进入了人们社会交往的各个方面,可以用来谈恋爱,可以用来交朋友,可以用来孝顺父母,可以用来联络亲戚,乃至替人作寿,给人送终,祝人新婚,贺人生子,打阔佬的秋风,拍上司的马屁;;真是五花八门,无所不能。然而,写词来训儿子,这还是头一回。如若编一本宋词之最,这首诗该算一项纪录罢?
此词约作于公元1194年(光宗绍熙五年),当时词人五十五岁,任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任(从梁启超、邓广铭二先生说)。据词及小序可知,词人因官场上的失意,打算辞官,但那不晓事的犬子极力反对,(家中田地、房产还未购置齐全,老头子倒想洗手不干了,一旦他老人家呜呼哀哉,叫咱哥儿们喝西北风去?)于是词人便作了这首词数落他。
由于犬子劝阻自己的充足理由是官做得还不够大,薪俸级别还不够高,一句话,还不够富贵,因此,词人首先抓住富贵这两个字来作文章,打开窗户说亮话,张口便道:我老啦,干不动了,等富贵要等到哪一天呢?接下去改用让步性语气,以退为进:就算能捱到富贵的那一天又能怎样?富贵是好要的么?爬得高,跌得重,危险得很呐!
上阕头三句看似肆口而成,其实字字都有来历。吾衰矣出自《论语middot;述而》:子(孔子)曰:lsquo;甚矣吾衰也。rsquo;须富贵何时出自《汉书middot;杨恽传》:杨恽报孙会宗书:人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则见于《晋书middot;诸葛长民传》。东晋末年,长民官至都督豫州扬州之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领淮南太守,深得实力派、太尉刘裕的信任,权倾一时。他贪婪奢侈,多聚珍宝美女,大建府第宅院。然而显赫的富贵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乐,相反,由于时时担心遭到杀身之祸,连觉也睡不安稳,竟至一月中有十几夜做恶梦惊起跳踉,如与人厮打。他曾叹息说: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危机。后来果然为刘裕所杀。词人袭用其语,可见对这样的历史教训深有感触。那么,怎样才是远祸全身的上上之策是什么呢?只有急流勇退,及时辞官归隐。于是,下文便拈出一个正面典型来和诸葛长民作对比。《汉书middot;楚元王传》记载,汉高祖刘邦之弟刘交封楚王,他以穆生、白生、申公等三人为中大夫,十分恭敬礼遇。穆生不喜欢喝酒,刘交开宴时,特地为他设醴(摆上度数不高的米汁甜酒)。后来刘交的孙子刘戊为王,有一次忘了为穆生设醴,穆生退而言曰:我该走了。醴酒不设,说明王爷已开始怠慢,再不走,就将获罪遭殃。穆生称病去职后,刘戊日渐淫暴,白生、申公劝谏无效,反被罚作苦役,真个应验了穆生的预言。暂忘句即咏此事。因说穆生,所以,又带出另一位先哲来,那就是在任彭泽县令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弃官而归隐田园的陶渊明。揣测词人的作意,请陶渊明到场本是为了应付格律。mdash;mdash;此处例须对仗,故不能让穆先生落单,一定得给他找位傧相;但陶县令弃官的动因与穆先生又不尽相同,他的拂衣而去,还包含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成分,于是,他的出场就给词意增添了一项新的内容,其作用又不仅仅是给穆先生当陪衬了。总而言之,词人将这两位高士悬为自己的师范,用意十分明显: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middot;述而》)意思是说:朝廷对我既然不太信任,那么再干下去恐怕就会有祸患那又有什么富贵可言呢?更何况,牺牲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去博取富贵,代价也未免太大。这富贵求不得,老夫拿定主意要归隐了。
下阕头四句,谈自己辞官后的打算:辟一处花园,建一座亭阁,闲下来作甚?喝老酒。喝醉了作甚?写诗词。优哉游哉,岂不快哉!陶然欣然,何其超然!闲饮酒醉,吟诗为短句流水对,只寥寥六字,两组连续性的动态画面,便写尽了理想中的隐居生活的情趣。然而还不可忽过佚老、亦好二辞。其一老、好相叶,是辅韵,与时、机、归、师、诗、匙、非等主韵共同构成此调的平仄韵错叶格,有声情摇曳之美,其二,四字俱有典故,佚老见《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盖谓人生碌碌,只有老来才得安逸(佚,同逸)。亦好语出唐戎昱《长安秋夕》诗:远客归去来,在家贫亦好。即今俗话所谓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词人要以佚老、亦好命名园、亭,虽不直说颐养天年、安贫乐道,但自珍桑榆、不慕金紫之意,已曲曲传出,韵味更有深长之妙。
词人自己固然是安贫了,其奈犬子不安何?不可不给以当头棒喝。于是又折且词笔来训子:千年田换八百主!mdash;mdash;多置田产,又有何用?适足害你们弟兄几个成为败家子而已!一个人长有几张嘴巴?插得下许多调羹?mdash;mdash;家有薄田几亩,还不够你们粗茶淡饭么?你别再说三道四了!如果说上文还带有若干书卷气、不够家常的话,那么最后这一段真可谓口角生风,活生生是老子骂儿子的现场录音,写神了,写绝了!值得一提的是,千年二句虽用俚语,却仍有宋人载籍可以参证。千年田换八百主,见北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一载五代时韶州灵树院如敏禅师语。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云:千年田八百主。僧云: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师云:郎当屋舍勿(没)人修。这些话头,再早些还可寻溯到王梵志诗:年老造新舍,鬼来拍手笑。身得暂时坐,死后他人卖。千年换百主,各自循环改。前死后人坐,本主何相(厢)在。一人口插几张匙,范成大《石湖居士诗集》卷二十六《丙午新正书怀》十首其四(穷巷闲门本然):口不两匙休足谷。自注:吴谚曰:一口不能着两匙。lsquo;用俗话隐括入律,且对仗工稳,尤为难得,词人的水平,真不可测!
这首词,既具备历史的思辨,又富有人生的哲理;既充满着书斋里的睿智,又洋溢着生活中的气息;亦庄亦谐,亦雅亦俚;庄而不病于迂腐,谐而不阑入油滑;雅是通俗的雅,俚是规范的俚;显示出词的胸襟之大、见识之高、性格之爽、学养之深,显示出词人具有驾驭各种不同类型语言艺术的非凡能力。
辛词尤善用典故和化用前人成句,此篇就是一个突出的范例。吾衰句用《论语》,是经:须富句、暂忘句用《汉书》,富贵句用《晋书》,是史:佚老用《庄子》,是子:亦好用唐诗,是集。mdash;mdash;一首词中,四部都用遍了。就时代而言,从春秋、战国、汉、晋、唐、五代一直用到宋。就文体言,自诗、文一直用到和尚语录、民间谣谚。就用法而言,或整用成句,或提炼文意,或增减字面,或翻换言语。在此道上,词人真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地步!
宋代,封建帝王用较优厚的经济待遇来笼络武将和士大夫们,以换取他们的忠勤服务,因此,官僚地主置田庄、营第宅、蓄家妓之风盛极一时。而当时发达的城市商业经济畸形繁荣的色情业,又大大刺激了纨绔子弟的消费欲望,把他们的胃口吊得很高。红烛呼卢,千缗买笑,在销金锅里荡尽祖产的不肖子孙处处皆是。君子之泽往往二世、三世而斩,不待五世了。北宋沈括《梦溪笔淡》卷九《人事》记载过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将军郭进的新建府第落成,大开筵席,不但请木工瓦匠与宴,而且让他们坐在自家子弟们的上位。有人问道:公子们怎么好同匠人为伍呢?郭进指着工匠们说:这是造房子的。又指着子弟们说:这是卖房子的,当然应该坐在下风。进死后不久,府第果然落入他人之手。郭进者流,看问题不可谓不透彻,做事情不可谓不通达,然而既有先见之明,那又为何还建造府第呢?既然建了,又为何不能对子弟们严加管教,使之成器?相比之下,词人能够不措意于营置田产,且犬子嘟嘟囔囔时乃能赋词骂,真算得上是一位高明的家庭教育专家了。这在封建时代真是难能可贵,即便对于今天的人们,恐怕也还有一定的教育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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