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散步,惊见一畦油菜花开。小心翼翼踩过逼仄的田埂小路。靠过去,拍下这些鲜嫩的花朵。远处青山,头顶白云。不远处,一头黄牛低头吃草。
冬日未尽,春意却已萌动。一朵朵金黄菜花,是一股迫不及待的春讯。花朵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盛放时会给人们带来些许莫名的好心情。它们清朗润泽的貌相,以及各类芳香,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如此亲厚。一花一味。当磕磕绊绊的情绪遇上花朵,大多会悄然理直,无声涤荡。
油菜花,南方寻常见的一种越冬农作物。古时称作芸薹。非本土作物,原产地在欧洲及中亚一带。直杆拔长,茎绿花黄。花落后结沉甸甸的细粒黑籽。菜籽用来榨油。
它们原本不属于观赏类花,在农人眼里,它仅是用来榨油的一种作物,可自己食用,亦可置换钱币。如今,油菜花黄时,现代人会争相赶赴田间赏花拍摄。商家也会趁机经营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藉以吸引络绎不绝的游客前往。
花朵本无心。人趋利矣。倒也无妨,不过也算一类美的艺术经营和开拓。那种铺天盖地的金黄色的阵势,简直是一场美的夹杀。可惜身为江西人,至今,未随热闹去过婺源看菜花开。身边有的东西,需以知足的心态去相待,何必舍近求远,舟车劳顿。
老家的旧宅位于村后,开门为延伸到山脚的一大片田野。屋侧有溪流,源于不远处的山谷。溪畔有成片的稻田,冬时会种植油菜。春来花开似海,会和小伙伴们涉溪而过。菜花高过人头,喷喷的香。在花间拔猪草,挖蚯蚓,扑蝶,捏泥巴,捉迷藏。田埂间嬉戏玩耍。常常浑身黏满泥巴回去,母亲从不责备。她总是温和的,微笑的,包容的。仿佛世间的错误,都是情有可谅的。我在油菜花盛放的田野边的村小读过几年书,而后随父去城。故乡的花香和青草味,曾经的小伙伴,开始从生活里淡去,渐渐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
油菜花,不以单朵成势力,聚众为美。它的根在乡村。它的灵魂是自由的。所有自由的灵魂都是高贵的。它的美,是大众一心,团结一致的,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它的香,不掺杂一丝杂念,浓烈,炽热,一丝一扣迸发出来,一股不遗余力的憨真纯朴气。
油菜花也颇受文人和艺术家的青睐。每见油菜花开,也会思及芸娘的聪慧。昔时苏城外菜花黄时,沈三白苦无酒家小饮,自己带酒菜去,也是对花冷饮,甚觉无趣。种种计议未定,芸娘一边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杖头钱即买酒钱。自担炉火为芸娘妙计。集市中有锅、灶齐备的卖馄饨的小贩,芸娘以百钱雇其担,使其随往为众友暖酒烹肴;再“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
众友至苏城南园,择一柳树下团团围坐。烹茶,暖酒热菜,席地痛饮。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都是油菜花黄。赏花人青衫红袖,蜂飞蝶舞,如此良辰美景,简直羡煞后世读文的人。待众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也。”大笑而散。沈复这帮好友城郊赏花得以如此兴味盎然,功劳自然归功于可爱的芸娘了。
几处地产,唯城郊一处为最爱。庭院深阔,抬脚出门,便可见青山,田垄和菜花。台湾作家张晓风说,“乡居的日子是一钵闪烁的黄金,在贫乏的生活里流溢着旧王族的光辉。”自去年离开商业街的住宅,开始郊居生活,每天枕着点自然醒来。穿过林子来回小跑,看树杈遮掩的彤红朝阳,听鸟鸣,松涛声,偶尔几声卖豆腐的吆喝声。南方某个小城郊的清晨,松青云白,鸟飞草枯。
散步。喝茶。看闲书。将日子安放在细水长流的慢节奏里。陶公曰,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可惜南方不种秫,家藏糯米水酒数坛,寒来围炉煮酒最妙。当然,逢上情投意合的五六人,也学芸娘担炉火去油菜花间烹茶热酒,那更是一桩美事了。
可惜每日里流连菜花间的人,常常是我一个人。一个人在油菜花地徜徉时,常会想起幼时家乡的油菜花,还有那些儿时玩伴。至此,它们都已经从我的生活里远去,杳无踪迹。惆怅。黯然。故乡夜里的田野是寂静的,黑暗的,有深不可测的神秘。那些花香会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来。那时灯下,正读线装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