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南到城东的路程,既是距离的也是时间的。初秋的阳光似一杯刚刚着色的白兰地,透着淡淡的金黄。公交车像一条笨拙的鲤鱼,在浓稠的车流中游走着,四周泛起一圈圈淡金色的涟漪。我在时走时停的公交车上坐着,仿佛置身飘荡的小船中,昏昏欲睡。一个下坡又一个拐弯,迎面而来的一簇碧绿与朱红,猝不及防地惊艳了我的双眼。
那是一丛由墙头泻下的凌霄花。浓浓淡淡的绿色里,是深深浅浅的红。白色的墙面就像一张宣纸,凌霄的嫩叶是用草绿蘸少许胭脂画的,老叶则是用草绿调上墨色。花朵呢?是用朱标色点厾而成。(点厾的厾,有点生僻是吧?它其实是一种国画的技法,就是用毛笔蘸了颜色,原地转圈画一个实心圆。)缠绵的藤必不可少,左缠右绕循环往复。千万不要忘了画花筋和叶筋啊,那可是点睛之笔。画完这些,一幅小写意国画就跃然于墙面了。仿佛是嫌弃画面单调,有两只蜜蜂正在花间蹁跹起舞。车往前行,凌霄花的底色换成了灰黑的砖墙,画面显得更加凝重了些。一会又换成了镂空的铁栅栏,让画面看上去灵动了许多。我睁大了双眼贪婪地看着,直到那些花消失在视野之外。
不知道为什么,从心里喜欢藤蔓类植物。总觉得,那些缠缠绕绕曲曲折折的藤上,有着诉说不尽的相思与缠绵。玫瑰虽香,总不及蔷薇有韵味;牡丹虽艳,却缺少凌霄花的风流姿态。《红楼梦》里,龄官在蔷薇花下画字,雨水打湿了衣衫也不觉得。她所画的,不光是心里那个贾蔷,更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之情吧。国画中,凌霄常与松柏为伴,攀援其上借物言志,枝干凌云的它,代表了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青云。”宋代诗人贾昌期这样说。
翌日,我携了相机前来拜访凌霄花,想借用这种现代的手段,将凌霄的一脉风流锁进我的记忆深处。一朵花开,也是经过千挑万选千锤百炼的吧。有冬日的隐忍,春风的抚摸,以及夏月的照耀。有冬雪的掩埋,春雨的浇灌,也有夏雷的惊吓吧。如此说来,一张平面的照片实在太过浅薄,它只能记录花开的一刻,却无法记录花开的历程。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花开花落,便是一个轮回,犹如人之由生而死。轮回不尽,生命不止。
我曾无数次从这株凌霄前经过,却未曾注意到它,直到它用花开的姿态呈现在我的眼前。如果花也有灵魂,它是否也觉得我似曾相识呢?不断有行人从花下经过,有的赞叹,有的轻语,有的匆匆而过,只有我,徘徊其下,久久不肯离去。缘是什么?缘就是在某一时刻,两个陌生的事物忽然间心灵相通。眼前这株凌霄花,它倾泻而下的姿态,它奋发向上的状态,不正是契合了我的心境吗?
忽然间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无人欣赏的夜晚,花儿可也照常开放?它要开给谁看呢?开给呢喃的秋虫,还是满天的星光?透过凌霄缠绕的镂空铁栅栏望进去,是一个花木葱茏的院子,大有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高深莫测。想来这院落的主人也是个爱花之人吧。不知他在月光如华的夜色里,可曾对着花影小酌几杯。当微风吹过的时候,他可听到了花的低语?当细雨飘落的时候,他可看见了花的泪滴?
我在花下徜徉,一朵残花飘下来,在我肩头怔了一下,掉在地上。低头望去,处处落红。曾经的灼灼其华,经不起时间的拖延,委顿在地。就像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没有等回远去的情郎,终于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夜晚,红颜老去。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世界,一朵花有一朵花的故事。从春到秋的时光里,有生长与消亡的交替,有绽放与凋零的忧伤,也,埋下了,生生不息的希望。花落自有花开时。我想,明年这个时候我还会来的,来听一条藤的缠绵故事,来看一朵花的精彩绽放。
满地凌霄花不扫,我来七月听鸣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