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居住的小城里没有十几二三十几层高楼。四五层的居民楼还是有的,却也隐在树丛中。最早是农村信用社绰约独立的住宅楼,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很早起楼,当时不亚于都市人的别墅,乡下人的皇宫,一百多平三居室。后来,信用社的人来来回回调换的厉害,差不多都搬到十几公里外新起的县城住宅区里。栋居民楼扔给了行政机关。他们又像获了宝,论资排辈交钱分房,住家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住不上的人甭提多没面子了。在小城里,面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相继小城唯一的中学和医院也都起了住宅楼,医院楼,教学楼,都是四五层也是独立的小区。近年,又起了两个楼区,住进去了小城老街道及周边的人,都是街道上做生意的老世家。除去这些,差不多都是沿街的二层三层商品楼,好多老宅子都隐在格子街道的空隙里。老宅子越来越矮,树木越来越高。
小城不小,楼区分散,又是老城,更多了些乡土风情。小城出来的商家,走到哪里都是经商的好手。来来往往的不都是客,也有在外做生意本地人,更有外地人来入住,交通发达,高速路,省级路,黄河大桥,浮桥更带来交通便利。小城的样貌不似很多偏僻城镇一样闭塞,却象极趴在蜘蛛网中央的蜘蛛。平日里车水马龙,喧嚣拥挤。很久不下雨,就让人郁闷,烦躁。小城似乎很浅,空气中也游荡着枯燥的气息,镇城的魁星楼也不精神了,像一个老者,寂寥而无语,漠视的目光高冷严酷。雨季到来,小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不由自主的滋润幽深起来。
宁愿相信,雨是这座小城的魂魄。随便走进格子街道细枝末叶的小巷,团团簇簇的树木笼罩在雨雾里,湿嗒嗒的,风韵尽显。大雨泼在摇动的树梢上,变得柔软而拐弯抹角,转了几多树叶,滴下来,柔和而温情。偶尔一大滴水珠子拍进后颈,惊得安静的人儿要跳起来。泊油路水淋淋的,泛着亮光,边缘土地上布满的青草绿植鲜活了,探头探脑,寂静被打破,到处盎然葱茏有生气,悉悉索索的声音捂都捂不住从看不见的树下墙角滋滋滋冒出来。那是植物邂逅雨水舒展筋骨的声音,风吹过,树叶和雨雾游弋,这时的小巷深处寂静无声又似千军万马欲奔腾般,短暂而神圣,柔软里泻出激越的一角,让人走进一幕古老的戏曲里,青衣花旦仙姿凤娆的戏衣里藏着的刀抢剑棍,轻歌曼舞纠缠了刀光剑影。
躲在青砖碧瓦的门廊里,雨声滴滴答答,拍在对过门楼的青瓦上,溅起来的都是陈年旧绪。这是人声喧嚣交错的空间里听不到的微语软言。更多人的视线与听力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大自然有更深奥的交谈。多少尘世故事生生灭灭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一个看似没有语言的世界默默地对主宰者展示着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不能自外于山水。”每每行走在雨中或雨后的小城小巷深处,总是想起这句话。小城的一草一木,安静,如处子。有一份耐心拿出来,就有一份感动回送你。
雨天,遇见卖花人,最是欢喜。雨中的茉莉,花骨朵摇摇欲动,星星点点的是米色,含苞待放的白露出一点点来,欲迎还羞。卖花的大爷从裹着篷布的电动三轮车上一盆一盆抱下来,他的孙女接过来一盆一盘放在湿地上,摆出好看的形状来,花叶上水珠转来转去,就是不肯掉下来,小姑娘的娇羞紧跟着闪来闪去。禁不住诱惑,你会蹲下来,问东问西,临走不空手,一株茉莉香弥散开来,一株发财树带来满心期待,份份欢喜在手心里滚来滚去,和偶尔坏情绪捉迷藏。
小城里闻雨,清净舒爽,泥土和水交融出芳香,绝没有大城市里水腥闷热味。随便走走,会有久违的心动。一栋颓墙,一个久不居住的老院子,漫过墙头的梧桐小伞般大大的树叶子,脚边墙角的青苔,背着大房子扭动着的蜗牛,得意忘形的狗尾巴草,都会让人驻足静观。最妙是听蝉,小巷深处树梢上夏蝉嗡嗡喁喁成绝唱,也会突然停止又奇静无比。蝉是夏日的歌者,雨前它们唱歌急躁烦乱,雨后吟曲行云流水。简媜曾在《夏日绝句》中说:“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见,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驻足,静听,它们真就憋住一口气,一丝声音也没有了。等你无奈,放弃时,又突然哗然一片盖过来,一个声音织就的幕布严丝合缝,偶尔一两声尖锐蝉声,幕布又一次哗得一下撕裂开,让人错愕,恍惚走进一个诡秘而又神圣的江湖传说中。
有雨落下,惊起蛰伏的生物,仿佛有一声轻微的慰息流荡在尘世之隙,不想说破什么,过心赏雨的当刻及过程,填满期盼的甜美,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