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字赋予我一种寂静的力量时,我能从中寻到玫瑰绽放时的喜悦。不用说,雪色玫瑰一定有着雪一样的颜色,雪一样的美。一想到它们,我就想和它们一起去飞。此刻,我最想飞到父母的掌心里,他们的手虽然宽大粗糙,种的是实实在在的庄稼,玫瑰却喜欢跟它们常来常往。
前阵子,妹妹在电话里跟我说:爸妈又给我和哥每家送来了五袋小麦。没等我开口,她又说:去年为我寄存在面铺里的小麦还有三百八十四斤。我不禁“啊”了一声,这傻傻的父母,从来都那么大方,从来都不知道心疼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非要坚持种地,总会说些“力气是奴才,去了还会来”的话。庄稼人的话从来都很接地气。我问妹妹:面铺里还有那么多,你们每次去拿面粉或面条时是怎么记账的。妹妹回答:老熟人,拿多少人家记多少。我埋怨起妹妹来,并要她提醒弟弟,每次最好自己签个名啥的。两年前,父母曾为他们在油坊寄存过几百斤菜籽,谁知人家最后关门跑了,一百多斤油也跟着跑了。我跟母亲在电话里说到这事时,她也说:没啥,人家不会少给的,我每次去邻村的面铺里拿时,也是人家记多少是多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妹妹时常对我说:有这样的爹妈是咱们的福气。是的,好像他们不为我们贡献点啥,就吃不好睡不好似的。我们给他们钱时,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要,给他们买东西时,他们会一再叮嘱:以后啥也不要买了,我们啥也不缺。母亲还会补充几句:你爸现在一个月能拿好几百,加上我的那份补贴啥的,还有卖棉花的钱,咋花也花不完呀,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母亲所说的父亲拿的几百元是因为父亲年轻时当过兵的缘故,在他们看来,远不止几张纸的重量,比金子都值钱。好像城市的名片对父亲来说没有吸引力,他当年复员时是可以留在县里工作的,他放弃了。
我不知道如何写出父母的好,他们是那样憨厚老实,勤劳善良。记得我上小学时,千里之外的大姨极其希望我们一家回到她所在的小城居住,户口的问题都解决好了的,可父亲死活不愿意。多年以后母亲说:要是当年去了就好了。我问其原因,母亲说:你爸不愿意撇下二兄弟。上辈人之间的感情真铁啊,无论走多远,彼此都不会放下。那个时候,城市户口可是会让人高看一眼的,父亲居然再一次选择了放弃。他是我们那里的好木匠之一,当时大姨夫都替他规划好了。如今,那座小城只剩下小姨了。前两年,我和母亲还去了那座小城。当小姨带我们走到当年希望父母有所创造的地方时,不由提起了往事。大姨和大姨夫早已不在人世了,和他们有关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虽然这样,大姨的儿子春节时从另一座遥远的城市给母亲打去电话说,国庆节要和他妹妹一起去看望母亲。大姨在世时很疼母亲,总说母亲在他们几姊妹中功劳很大。大姨去世时只有五十三岁,我记得很清楚,母亲接到电报时哭得一塌糊涂。邻家三爷感叹的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至今都没有忘记,他说大姨皮肤好极了,长得很漂亮。那时起我便想,丑有丑的福气吧。
小姨对母亲好得不得了,她也说过和大姨一样的话,她对我们几姊妹也很关心,不止一次对我说:要不是你妈,我和你舅就上不了学,我对你们好就是对她好,就是报她的恩。她和母亲隔不上几日便会在电话里聊一通。还别说,电话真神奇啊,再遥远的距离都阻挡不了亲切的问候。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对于孩子们来说,贴身的小棉袄再暖和不过了。母亲总少不了念叨姨家的孙子们,生怕孩子们会被冬天冻着,自然少不了去做。如今,棉衣,也就只有小孩儿们肯穿了,孩子们再大些,就抵不过时尚的诱惑了。也好,母亲可以不用一针一针地缝了。想当年,母亲眼里看到的和心里想着的孩子们,哪一个没穿过她做的棉衣和棉鞋?一件又一件,仿佛那就是她冬天里的快乐。我的好朋友带着刚满月的孩子去看她时,她会以待我的方式去对待。
与母亲的针线有关的事,最难忘的当数那年五月我回老家,我和她说起我有一身世悲惨的同事有了孩子,念其对我的一片信任,想让她给同事的孩子做身棉衣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时她还是在邻家三奶家借的棉花,因为前一年家里留的棉花在冬天时已用完了。正值农忙季节,她却一针一针地缝呀缝,我第二次见到她时,连忙把蓝底碎花的棉衣拿出来给我看,高兴地说:布是新的,纯棉的,棉布的好。心头一热,却没说一句客气的话。母亲于我,更多时是好朋友,我乐意去做的事,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去做,而且巴不得替我都做了。当我把棉衣递给早有离开这座城市之意的同事手上时,她开心地笑了,她家的冬天也很冷,她父亲在她五岁时喝农药自杀了,母亲又嫁了,她是跟着爷爷长大的,在那以前,有人对我说,和她时常在一起的人大多不喜欢她,我却从未改变对她的态度。我从不用别人的眼睛看人。后来,那位朋友杳无音信,在我意料之中。朋友里的大多数会变成浮萍,水里的绿意是上不了岸的。母亲后来问起时,我说了实话,她说:没啥,也就一会功夫的事儿,积德好啊。母亲总是把什么事都说得很轻松。积德,就是不计回报的付出吧。
父母口中的“德”字和心里的“德”字是一样的,决不会多一笔或少一笔。记得儿时,母亲的外婆和舅舅穷得几乎只剩下四面墙的时候,连他们自家的亲外甥们都不管他们了,母亲却给他们做了一双又一双的棉鞋,还亲自送到家里。他们每次去我们家,总会得到母亲和父亲的热情款待,摊煎饼,烙油馍,少不了打上一碗稠稠的鸡蛋花,临走时还要给他们装上一袋子他们喜欢吃的或是用得着的东西。我还记得,有个哑巴姨奶,就是刚刚提到的母亲的舅舅的亲妹妹,还有一只是和母亲同姓家境贫寒的叔叔,也会时常去我们家,父母一样会以礼相待。从穷日子里走出来的人,苦过痛过,会更加怜惜黄连一样的人。我儿时记忆里的白面馍和大米饭是掺了玉米糁的,芝麻油不是从瓶子里倒出来的,是用筷子蘸着一滴一滴滴到碗里的。
父亲是十里八乡比较优秀的木匠之一,别的木匠干不了的,他准能做的很好,他却不会用它的好手艺在大好形势下偷点机取点巧,实在是傻。打我记事起,他也只是在农闲时,和一帮汉子出去做活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一二十块钱一天。农忙时他是不会去的,他会帮着母亲一起春播秋收。只要有人找他帮忙,他一般都会答应,他总是学不会拒绝,甚至会撂下挣钱的活儿尽心去做。记得有次给人帮忙时伤到了腰,母亲埋怨他不知道心疼自己的身体时,他什么话也不说。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谁没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能帮咱就帮。他喜欢沉默,花言巧语不认识他的嘴巴。我还恍惚地记得,他给他为外公做好的棺材刷漆时脸都肿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我还记得,九六年建房时,帮忙的人个个干的很卖力,他们用杠子抬着用绳子系着的预制板时喊的号子声,我现在还听得见,那么整齐,那么响亮,那是庄稼汉们坚实的声音,他们一分钱的工钱都没要,我想,那是对“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最好诠释吧……
去年年底,父母终于答应不再种棉花了。去年种的棉花,卖了一部分,留下的基本上都加工成被套了,除了给我们,有恩于他们的人,他们不会忘记给。种棉花是很辛苦的事,可他们从不怕麻烦,一种就是很多年,他们留在棉花里的爱,一点不比篝火少。他们总是说“就当是锻炼身体了,闲着也是闲着。他们的身体一直都挺好,是我们的福气,更是他们自己的福气。
我的父母就是这样,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有着土坷垃一样的色彩,自然有了土坷垃一样的我。他们喜欢用禾苗的心灵去感受一切,我也一样。禾苗之外的风景,看与不看,于他们来说都一样,在最朴素的地方站着就好。
这些年,当我被尘烟熏到泪流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住到父母的掌心漫步。他们的掌心里有我想要摄取的芬芳。那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比花园里的玫瑰还要美丽。低头,嗅着爱的香,想着如何将它的雪色尽情表达,忘了我已忘记天下最富有的字。没什么,我有我朴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