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春三月美丽而温暖。小城条条街道两旁的樟树枝桠在温柔和善的阳光爱抚下,羞涩涩地探出一点点微微的绒黄新袖。嫩颤颤的,娇怯怯的。一阵乍暖又寒的江南早春的风旋起,从峋嶙放射状的桠杈中抖落几片旧冬的死叶,零零散散地飘着,滚了几转,匍匐着昂立又俯地,黏在黑黝的水泥地面上。一会儿又滚落一片。
算来我已有两年没去球场打球。为什么没去?只因一场春天里的死亡让我心悸。让我困惑、敬畏、继而慵懒。
生命的降临是在和熙阳光的慈爱下,生命的泯灭也是在温暖慈目阳光的注视里。对于幸福里的人,美丽、温暖的时光好像亘古不变,如一块永远吃不完的香醇蛋糕。嬉闹、游戏、朗诵、郊游、吟唱、击球;甚至恋爱、生子、情感的纠葛、病痛的拖累,都能让人有肉体的触觉,与尘世万物纠葛不休不止;甚至还有对利和权势的攫取、理想和信念的执着、精神与肉体的羁绊。这些碰遇死亡时,灰飞烟灭,化为无有。
那年春天,杜鹃花点染山野,郊外青青婷婷的油菜杆上成穗的花蕾含苞待放。小城里该踏青的都出去瞧了瞧春天喜悦的模样。微信朋友圈内好景一幅赛过一幅。此春光,我年青的挚友遭遇了一场死亡袭击战,措手不及。乡村祠堂里的长方木板当中,摆放了一个盖着红方布巾的瓷坛子。至友的世界拉黑了,从此不再天亮,灿烂的春色化为乌有。我生的世界地动山摇。此之前,我还有许多亲人或年迈或年幼,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化为虚无。伤痛在时光的炼丹炉里看似慢慢愈合;实则在看不见的时光釉瓷盘中留下若有若无的裂痕,诱人又美丽。我知道,还有许多离我很远的人,或耳闻或未曾闻,在奔赴死亡的刑场上化为一缕青烟。对此,我无动于衷,不会伤痛,不会叹息。那人那事就像四季的变换,万物的盛衰,冷暖空气的交替,再自然不过了。他们的世界对我而言是虚无,无关我生活的六维空间,触及不了我情感的神经末梢,丝毫不影响我在这个宇宙里自由快活地舞蹈。我们生活在看不见彼此的窄小空间里,犹如从不知还有这样那样的你我存在,中间是冷厚的障壁。但构筑我窄小侷促贫脊生存空间的一小块砖垒的至友不同。她摇撼着我脆弱的情感,如针芒刺进我红艳的心脏,炙烤着我对生死的困惑。啊!上帝,你知道吗?与我朝夕相处的同伴死了。我仰天而问。
小城的球场上再也没有友人陪伴的身影;夏夜文化广场的台阶下,再也不用相邀掏心掏肺地哭诉,在茫茫人海里寻一点点慰藉。我情感寄托的生存空间陡然紧缩。褪去白日劳碌,阳光里的樟树底下,金色遍布我眼前整个世界,没有阴冷的角落。俄而,我魂飞魄散,心底战栗,怅然而叹。我承认我是一只害怕孤独的没有盔甲的软体虫子。
我是一只长满须足,缓慢蠕行,生活在方寸之地的软体小虫子。方寸之地的每一只绵软小虫子,对我而言,都是命运相连的同类,有着非凡的意义。我们一起卑微地吮吸阳光和雨露;相互舐舔身体和精神的伤痛和隐秘,支撑扶携着活着;谋求太阳底下一点卑微的温暖和快意。夜沉了,人静了,除了地球的另一面,还有白昼相随。这里一切都归于黑暗,归于静止。我躺在的席梦思上,头脑异常清醒。在与死亡的搏斗中,我,一只软弱的小虫子,注定是一个失败者。我会死去的。不知是在哪一天?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或许现在就是死的模样。一个寒噤,我四肢伸长,平卧不动,眼默闭。那个躺在棺椁里,化为灰烬的,埋进九泉深渊的,难道不是我?无常的手在生死薄上随意涂抹,是不是它本意是要勾划我的名字,结果一个误差勾划了与我并排的至友。随手捉了一只蠕动的软体小虫子交差。我心底一阵兔死狐悲。挚友的死,除了在我和挚友的生活空间引发阵阵骚动。世界的其他界面,照样悲欢春秋,喜乐锦华。阳光没打一点皱摺。春光乍艳又美。我明白一个真理:我会死的。或我早就死过了,只不过活着了别人的生命。四肢僵直,大脑停止感触和思考,就是死的模样。再过些时日,肉体腐烂,化为灰烬,化为空气,融入万物。一只软体小虫子就不存在了。泪痕在脸颊如蚂蚁般爬过。我的生命从来就不是我的,我是代替死亡的同类而存在。虫子的行迹只有虫子嗅知。于是,我想,我该做些什么?虽然我们只在窄小空间里短暂地爬行过。但仰望悬浮在浩渺宇宙里,发出柔和光芒,湛蓝又美丽的星球,我们无限向往,无限热爱,无限留恋。我踮起脚跟,挥舞双手,奔跑着呼号,我们来过。真的,我们来过。我们虔诚地爱过您!我撕裂喉咙,大声呼号!
卑微到尘埃里的生灵,风吹过,上帝洞悉它的悸动。文字的书写就成了我走向死亡的记录和对宇宙炽热爱的告白。
二
在阅读与书写中,我开始思辨,重新审视身边的人和事,犹如在河床的深处潜行,溯向人本真的源头。
有一位年轻人,从小城贫脊的乡村出发,考取了城里一所不错的大学。中间遭遇了一些波折,最后在城市里一个较体面的单位工作。但他不快活,甚至有些郁忧。他的家人因他不快活而不快活,也陷入痛苦的生活中。天哪?这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回想起这位年轻人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乡村里最底层的没什么职位的普通公职人员,但面子看得极重。父亲在年轻人二十来岁时就去世了。父亲在病床上,睄睄年轻人柔弱、青涩的躯形。没有怜悯年轻人,没有恳求上天帮忙照看这个即将没有父亲的孩子。而是怅恨地说:“这个孩子没什么大出息,以后当不了官。”现在回想起这一幕。心里一怔。生死别离之际,父亲不是对儿子眷恋不舍,而是怅恨儿子以后不能光耀门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又是什么样的礼法使这种想法深入一个临死父亲的脑髓?深入一个家庭的骨头,得到家庭里所有人的赞同。父亲死时,正值年轻人在外接受了上级安排的一次重要任务。家里人没通知他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以免影响他的仕途。
十几年过去了,正如父亲生前所预测的。这位年轻人虽然在一个较体面的部门工作,但确实没有混到什么好职位。不仅没有混到职位,甚至连个家都没有,他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孤独孑然一身。他没脸回乡村里那个穷陋的家,即使那里有一个年迈寡居需赡养的老母亲。老母亲一直以来很想要一个人伦的称呼:奶奶。乡村里和她一般大的女性都做了曾祖母。她做母亲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的儿子还没有结婚。结果,她无法向生活在乡村世俗里的亲朋好友交差,也无法向生活在她周围淳朴的乡人解释这件事。诘难,责问,埋汰像脏水样一盆盆向她头上浇来。所有的归结都是这个可怜老女人的错。不过,她还算坚强,挣扎着活着。他也算坚强,在城市里,作为一个局外人挣扎地活着。只是都活得太恐怖,太痛苦,苦熬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人生短促而宝贵,结果却活成了别人眼里的畸形。躲在洞穴里,不能见光。那么,这个年轻人有没有选择他怎么活的权利?有没有必要背着父辈的枷锁跪地而行?父辈的枷锁又是谁给套上的?光耀门楣的使命没有完成,是不是家族的罪人?生活就不能长舒一气?一个人选择孤独地活完一辈子,有没有必要受到道德伦理的指责?是怎样的文化土壤和思想根基造成了年轻人今天这样的际遇呢?我陷入沉思中。
父亲的思想是这个古老国度最底层读书人最传统的主流观念。这种思想深扎父亲的大脑强大到超过父子之间最原始的自然本能,泯灭了人性。现在回想起来,确实让人害怕。如果父亲的死能换来儿子的锦绣前程,只怕父亲也愿割头相换。是什么驱使了父亲,使父亲临死前,死死攥住执念不放。是不是在父亲一辈子的经验中,有生存中惨痛的经验教训,让父亲刻骨铭心,不能抹灭?那是关于生存的耻辱吗?以至要把这副沉重的枷锁,套在年轻人的身上,让他负笈而行。那么年轻人能不能扔下这副沉重的枷锁,置之不理,自由幸福地前行呢?好像也不太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驮着厚壳的软体蜗牛。厚壳与生俱来。当我们还在混沌时,父辈,祖辈就源源不断对我们发动咒语。抓周时就在我们的足踝上拴上了第一道绳索。我们活在一套俨然有序、森严可怕的神秘庞大体系中。没有半点自由。我眼前浮现这样一幅情景:一间巨大的房子里,一躯躯剔除了血肉的骷髅,全身每寸细削的关节都被细细的绳索拴住、穿过、扎紧,吊挂在房间的空中,荡来荡去。太可怕了,就是死了,剩下骷髅,身上的每一寸关节都还是拴扎的,得不到解脱。年轻人的父亲是不是这样一躯骷髅呢?我们每个人骨子里是不是这样一躯骷髅呢?骷髅上的绳索是我们自己拴上的?还是谁给我们拴上的呢?那一根根的绳索是什么呢?它凭什么拴住我们?房间内拴吊的骷髅还在笑,大多数竟感觉不到痛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责怪年迈的母亲,口口声声说为了儿子,却从没站在儿子的立场考虑问题。所谓为了儿子,是一个伪命题,实质是为了自己。我细细思辨着。母亲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年轻人?母亲为了自己成为有子嗣的奶奶?为了一个普通平常老女人的一生没有缺撼?为了年迈死亡来临时有依托?这是现行社会普通人通常的一生过活。我们被什么强制按这样模式过活,而不能是另外的模式呢?在别人挑剔的眼光和世俗评判中不断塑形自己,使自己越来越符合社会评判的标准,我们如释重负?终于融入同一染色体中,没有任何异样,成为乌合群体。当不能活成当下社会评判标准时,会被排斥、打击、嘲弄,自己也会莫名烦躁、郁闷、失落、孤僻。那么我们赤诚地奉劝某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年迈母亲越发体力衰竭,风烛残年,摆在年迈母亲生活层面,最现实的问题是生存,是老有所依。儿子没成家,儿子不回家。她已不能和普通老妇人样过通俗意义上的生活。代代繁衍传续是这个古老国度里古老的传统和秩序。现在由于生存秩序的破坏,他们无法维系传统人伦的秩序。母亲最后的归宿无法安放,母亲还担忧儿子的归宿无法安放。骷髅拴吊在半空,不着天不着地,是中庸。当你不循中庸之道,就是罪恶、堕落。儿子是罪恶,是堕落吗?儿子也很痛苦,痛苦得有时想选择极端。活真是一种煎熬。
让年轻人过他选择的生活吧。年轻人说,你以为我愿意过这种生活。只是事情搞砸了,只能这样过。你叫我怎么办?我也愿过有钱、有权势、又舒适的生活。也想结婚生子。但是一切都没有按照我预定的程序来。弄砸了。你叫我怎么办?好像确实没有办法。我们都是一躯躯被绳索拴吊的骷髅。年轻人不仅被绳索拴吊住,还被折磨成了一只躲在洞穴里怕见光怕见人的可怜虫子。人类编制的一系列法规伦理道德的枷锁,能跟一只可怜的虫子讲得清楚呢?尊严、荣耀、繁衍……是不是奴役得我们连绳索拴吊的骷髅都做不成?
今天我所讲的这个年轻人的故事,只是我在书写与思辨中遇到的许多故事中的一个。那捆缚我们变形的绳索,我想细细探究,思辨生存中痛苦的根源,铧出一条迥异地面的路,寻找人的本真。
在死亡的虚无和生存的痛苦思辨中,我踟蹰而行走近文学,与之相遇。
20171230晚落笔于都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