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冬是寒冷的,天空灰暗而迷蒙,大地萧瑟而苍茫,人在这样的时光会陷入一种无边而落寞的空间。一些愁怅漫过,却不知愁从何来。这时,便适合来读张爱玲的作品。因为她的文字,像旧天津那幢半旧洋房上边的霜,冷冽、孤寒、决绝。所以,读她,不仅需要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还需要一定的背景氛围。否则,你只能读到她汉字组合的华美斑谰及灿烂夺目,永远无法低达她主题概念背后的山遥水远。
【一】
幼年的张爱玲与她的一生相比,该是快乐的。上海那幢老式的花园洋房里,有她戴着祖传古玉镯的亲人,庭院里有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有心慈周到的仆人。那时的月亮一定是圆的。她可以在草坪摇晃的秋千上,边吃何干送到嘴边的绿豆糕,边咿咿呀呀的背唐诗。那时的她是喜欢热闹的,她穿着水绿的小洋装,等着新年的鞭炮声,并因为睡过而哭闹不止,她那时还不懂得烟花过后天空的寂寞,更不懂得穿越烟花的盛开就是另一种人生的悲凉。但,显赫的家世及门风,却滋养了她深邃的洞察力及敏锐的理性触角。于是,小小的她便盼望“梳爱司头、穿高跟鞋、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并且懂得父亲吸鸦片的房间,永远是下午,知道在那里坐久了会沉下去、沉下去。她懂得留洋的母亲,面对许多困惑而拒绝犹豫和彷徨的努力。甚至在若干年后还记得素琼出国时穿的那套绿衣裙,记得那些发光的小片怎样一闪一闪的晃动着寒冷的光。那是她儿时的生活布景,是华丽与珠翠、没落与苍桑的轮翻交替,像她以后的文字里透着的腐败与甜腥,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回忆这东西,如果有味道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想她是爱那些旧时光的吧,所以她说她的亲人们“静静的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她们。”
【二】
年青的张爱玲该是纯粹的繁华似锦。她生着千转百回的目;新月屈如眉的眉;穿宝蓝色嵌边仿清绣花袄裤;梳嘈切的云朵盘头;她妩媚妖娆、正大仙容;她微眯着双眼、眼神凄滟浣流;她雍荣华贵,逆风飞扬。她把自己早慧而敏感的心事,转化成令人惊艳与嗟叹的文字,写出了红玫瑰的热闹、顾曼贞的悲哀、白流苏的狡诘、曹七巧的狠毒。她才华横溢,轰动上海花花世界,成为沦陷区的废墟上一朵罂栗花,炫目而放恣。那是她的时间,她在流光飞舞、金沙弥漫里跋扈自恋,卓尔不群。那时她的夜晚该夜夜有明月吧,她自己就是明星。她用那些华丽而又充满着诡异的文字,写尘世的浮华与阴暗,写人世间生的悲哀、活的辛酸。她的主角永远纸醉金迷、晃晃悠悠,缺少方向和崇高。她自己则戴着昂贵的玳瑁眼镜,对着孤单的有轨电车轻叹: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她的故事没完没了,大都从复、空灵、飘忽、悲凉,像一场又一场的秋雨,灰蒙、阴冷,回荡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息,弥漫着难以明言的伤悲,少有轻松。她揣着阅尽人世的悲凉情怀,她不说。却让你听“一把胡琴咿咿呀呀的拉,在万家灯火的夜晚,拉过来拉过去。”她制造着一场一场的决绝和酷烈,让人感到身心都冷冷的颤抖。如果说她的文字是水是月,美丽而苍凉;那么她自己就是镜中花,遗世而妖异。
【三】
现代文学说,张爱玲是二十世纪上海滩一个复杂的存在。那么,胡兰成的出现则是她的人生隆重而哀怨的一幕。那时,她的生命里出现了少有的润泽饱满的日子。母亲短暂的陪伴;姑姑殷殷的疼爱;时不时与炎樱和苏青的欢聚;用不完的稿酬和版税。那时的她是悦人的,她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也嫣然百娇。有着深厚国学底蕴的胡兰成,先从她的文字里读出了一个名门才女绝尘的绚丽,见到她又见识了一个天才作家的另类风华。他说她是“花来衫里,影落池中。是民国世界里的临水照花人。”她看他也是一种雾锁云埋的迷离。她说:“他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房间便有了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边是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她将自己的小照送给他,再写上一行娟秀的小字:“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底,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能让张爱玲低到尘埃里的胡兰成绝非平庸之辈。有人说:如果将道德审美与文学审美分开来看,胡兰成的才华是通透的。从目前读到的《文学史话》来看,当然。书中胡兰成用信然感性之笔,梳理着理性之史,读罢会生出对山川河流的感恩,也会有一种静气在心里流淌。然,尘埃里开出的花朵怎么可能不衰?滥情的胡兰成却用张爱玲的钱另外拥有了17岁的小周和40岁的范秀美。她的爱变成了烟花过后的天空,无奈而凄凉。胡兰成说:爱玲从不牵愁扯恨。因为她在离开胡兰成与范秀美同居的江南小镇时就清楚的知道,那场爱留给她的只有破碎和冰冷,尖锐和疼痛,再没有其它,没有。
【四】
时世变幻,30岁的张爱玲却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她踏上繁华的香港,却又匆匆离开。因为那处黄昏的村庄,拒绝了一只流浪的鸟,她成为一个沉默的过客,并从此沉默下去。她住在纽约的贫民救急中心,陪伴她的是一本“红楼梦”还有一些旧照片。那时她贫困交加,彷徨无助。那个大她30岁的赖雅给了她细心的照料、鼓励、欣赏。她喜欢他,没有爱。她觉得他开朗、热诚、机智,觉得他说话的表情像父亲。像父亲抽足了鸦片的自如与笃定。在那些窘迫的日子里,她们住汽车旅馆,住租来的旧公寓,她照看着轮椅上的赖雅,在三番市温暖的阳光下翻译《海上花》,用来维持生存的最低标准。看着那些汉字,她又一次走过了自己,走过了那些人生的飞扬与热闹,她清楚剩下的只有落寞和悲凉。她翻着那些旧照片,目光苍茫而冷漠。迈阿密的居民只看到一个干瘦、坚毅、贫困的赖雅太太,没有人知道她孤艳的文字,也没人知道她孤绝的人生。她没有泪水,无论多么艰难都没有。她无语的看着不属于自己的月亮,梳理着昨天的凄迷。但她不用别人怜悯自己的处境,她的心永远生活在别人不在的地方,没有人可以理解她,更没有人懂得,又有何人能够懂得呢?
1995年的9月8日,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中国农历的中秋节,月亮一定亮、圆、白,终于可以安详的照耀着一个天才女作家复杂的一生。30年来她孤身一人,30年闭门谢客,她已经成为风干的玫瑰,非生非死,亦不再需要阳光和水。所以与她,寂寥不一定不好,她让时间把自己淡化成一抹水色,一片云影。为她做过助手的陈少聪说“只闻悉悉一阵脚不声,廊里留下似有似无的淡淡粉香。不见她人。”现在,她走不动了,亦无力施粉香。一盏保暖的灯开着,如另一个月亮,看上去也如“朵云轩信纸上的泪珠”吧,可她说过的“再好的月光也不免带着凄凉。”躺在那张行军床上,她知道自己要离开,离开慌乱的尘世。但她不许自己慌乱。她让自己变成一棵无风叶落的树,静美、凄婉、不动声色却也惊心动魄。她结束了自己的传奇,平静的睡去,永远。已同步至蓝草地的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