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从广州回故乡下柴市,没买到高铁票,只好搭乘火车。火车是绿皮火车,它见车就让,遇站就停。速度又不快,慢慢的行驶,又慢慢的停靠站台。我被它载着,一路走走停停。
正是这种慢慢吞吞,让我得以体验悠闲优雅的情调境界。我可以把掠过车窗的树木一棵一棵地数过去,我也可以把以前没有留意过的那些稻田、山峦、河流,还有铁路边上走着的男女老少,都看进眼里。
车厢里弥漫着古旧的寂寞气息,大家都不说话,或伏案瞌睡,或低头沉思。那神情,就像是在这趟火车上坐了三十年,不曾下去过。
我忍不住打开一点点车窗,原野上那拂过草木和山川河流的风就不由分说地溜进了车厢。风有时干烈烈的,有时湿漉漉的,它们带着一股子清凉的气息拂过我的脸,经由口鼻一路向前,把我体内那些称王称霸已久的野性也挤出来了,以至于我肚子里那些与琐碎、沉闷、无聊有关的心事叛变起义,让我的心绪渐渐地变得幸福、愉快。
火车行进当中,不知钻过了多少桥梁,也不知穿过了多少隧道。窗外忽明忽暗。可是,无论火车怎么穿行,总是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北江慢慢地走着。一会在江东,一会在江西。而北江就像艺术体操姑娘们手里挥舞的彩练,飘逸灵动,一直滑向遥远的天际,向着自己的母亲——大海,慢游而去
走着走着,巨大的天幕慢慢地暗了下来,所有的植被便看不清颜色,庄稼或高或低,野草或绿或黄,虽然割据一方,却又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间勾连成一体。
火车驶出韶关车站,便一头钻进了无边的黑夜。火车的轰隆声很有节奏,摇晃着车厢,像一个大摇篮。头顶上那犹如蛋黄的悬着的灯火,随着火车的颠簸晃荡。慢慢的,那“咣哧——咣哧”的声音也似乎变得平和起来,竟然成了催眠曲。摇着摇着,我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忽然,车厢内的灯亮了,我也醒了。向窗外望去,天和地被光明慢慢撑开,仿佛一只寂然沉思的河蚌,慢慢张开它的蚌壳,将一列缓慢又沉稳的火车,轻轻唅下……沉睡了一夜的原野,清醒了。巍巍远山,低矮的村庄田野,一一在晨气里孕育得初见轮廓。我也看清了它们的颜色:树是绿、黄、红相间的斑驳,草是金黄的枯萎。曾经称霸原野的绿色,现在倒成了这原野上的点缀。这时列车广播通知,前方到达长沙火车站。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终于快到终点了,终于快到故乡了。七百多公里的路程,缓慢的绿皮火车也只行走了十二个小时。想想当年,古人驾车骑马的速度要比这绿皮火车慢多少。他们从古城广州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到达这里,该要多久啊?也许正是古人的慢慢走,才会创作出那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路过的每一处风景,亮起的每一盏灯火,甚至只是一晃而过的坟冢,背后都有着许多传奇的故事。古往今来,许多文人墨客不惜笔墨,抒发千古情怀,着力描述南华寺的清净与灵异,南岳衡山的雄伟与迤逦,马王堆的悲壮与奢华……那一刻,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便涌上我的心头,我仿佛看见那守城的士兵在城头凝望,我仿佛听见古驿道上的马车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其实,人走得太快容易错过路上万般美景,正所谓走马观花空负春。就在我沉迷于古驿道的沧海桑田的幻想中时,忽然,火车像是闯进了另一个世界。
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杨柳,在风中翩翩起舞,一幅巨大的广告牌让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像被什么东西狠狼地拍打了一下,“粟树山人民欢迎您!”粟树山。那是我父亲的老家,也是他出走前的原点,是我的祖籍地。一九二八年,我的父亲,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跟着他的父母,从粟树山出发,翻越崇山峻岭,走到土地肥沃、生活方便的三仙湖,用脚步去丈量生命的奇迹。我对祖籍地粟树山的了解,一半是我父亲讲给我听的,另一半是我从幻想中“获知”的。
打开车窗,眼前的景致的确像父亲曾经描述的那样,竹林隐房舍、户户临清流。人影绰绰、鸡飞狗叫。炊烟袅袅、稻谷飘香。在这里,我的亲人们的房子连绵着。此刻,我的眼前便涌现出一张张或苍迈或清新或“熟悉”的脸庞,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未曾谋面的亲人。他们围在一张张八仙桌旁,一边摸着纸牌,一边喝着芝麻豆子茶、抽着香烟……
我的眼光徘徊在祖籍地的无限风光,我的耳朵附在窗玻璃上。我可以感觉火车的轮子碾过铁轨,大地一寸一寸地震动。这段路,我的父亲曾经一步一步走过。家谱里,有我没我?父亲小时候游玩过的池塘,在还是没在?塘里的水,是新的是旧的?那片高大的苦棟树,轮回过几次?
火车慢慢的走,我慢慢的看,慢慢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