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小镇生活了一辈子,前半辈子想要挣扎着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么复杂奇幻,后半辈子留在这里,守着我的儿女们归来看我。他们来或者不来,我其实并无太大的欣喜或失落,日子过久了,总是盼着死亡而非盼着热闹,他们来,我迎着笑脸,他们走我也是笑着送的。
几十年那么久,几十年又那么短,他们长大了,我也就老了,但近来年轻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荡,总在我门前湖水的波光里闪烁,鲜活的眼眸和温柔的黑发,与恋人交握的双手以及梦一般迷人的夜色,初想起时,我也感到惊讶,原来那时的场景还如此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与恋人在分别之前还有那样缱绻的温柔,以至于后面各奔东西的仓皇与怨恨都淡了下去,反复回味之后,连那温柔的爱意也淡了。
又重读以前看过的一些文章,有一个日本旅行家写道:这世界已经没有能供探险家们追求的空白了,只剩下超越和创新。大概到如今仍旧是这样的吧,我们的世界一直在变,但其实一直没变。对于我来说这些都过于抽象了,也不明白为什么年轻的自己总是追求者一切抽象的东西,爱也好,梦也好,到现在全都拥有了,却并不觉得它有多少重量,投入湖中也不足漾起满湖的波光。
柚子又回来了,不知道在哪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带着它的味道往我身上扑,等我抚过它的头,缓缓地顺过它颈下的软毛,它也就呼噜一声蜷在我怀里,不肯再动了。
它也在盼着死亡,盼着离开之后再也不回来。
日复一日,我无法清晰感知时间流逝,我的孩子回来了,带着各自的妻儿。从市里到这开车要个把小时,坑坑洼洼并不好走,小孩们都累着了,最小的那个一下车就抱着柚子睡去了。待要回家,他仍旧不肯撒手,父母骗他说会带另一只柚子回家,他便犹犹豫豫地放下了。他们走后,柚子跑了出去,不知道又躺在哪里晒着太阳。
我突然记起柚子初来的夏天,最小的孩子也上寄宿高中了,柚子爱闹腾,刚到家的时候不过比巴掌大一点,能跑时就把母鸡从孵蛋的窝里吓了出来,露出一群黄澄澄的小鸡叽叽喳喳惊叫个不停,到冬天,便爬上横梁把我熏好的腊肉偷偷吃了,被抓到就嗖的一下跳到我怀里,喵呜喵呜地朝我叫唤。小宝第一次见到柚子的时候柚子已经是只老猫了,任凭小宝增么戳弄它,却连眼睛也不睁开,最后小宝哭着跑到妈妈怀里告状:“它不理我!不理我!”柚子这会却醒了,抖了抖肥硕的身体,慢吞吞地走到小宝身旁舔了舔他的脚丫。小宝自此再也忘不了柚子了,即使长大一些后知道这里不过是个连肯德基都没有的地方,一提起柚子还等着他,就无论如何也要回来。
这些点滴,到近来越发清晰了,白天与黑夜交替的日子里,我仿佛时刻都沉浸在这些点滴中,渐渐分不清现实和回忆。
阳光徐徐地弱下去了,叫人再也闻不见它的味道,冷的空气划过湖面,仍旧掀起波光,但褪去了金色,更见它本身的寒意。到了春夏之交,雨水和云都多了起来,山岚弥漫,一只白鹤在湖畔的水田中越过田埂,飞入迷蒙的雾中,不知到哪里去了。
悠长命运的晨昏,迷蒙的就像山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