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之行,我最倾心的除了瘦西湖,便只有朱自清故居了。对二者的用心,一是那首唐诗的撩拨,让我对三月的扬州别有一番渴望,对瘦西湖自然产生了强烈的向往;瘦西湖是扬州的名片,是扬州的骄傲。而朱自清故居,则更多的是源于那一篇篇脍炙人口的美文,诸如《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绿》、《我是扬州人》,等等。我倒觉得,扬州的灵魂,源于那些为扬州敬献人文品格的人,朱自清自是其中之一。倾心扬州,仰慕美文作者,必是要拜谒大师故居的。
走在去朱自清故居的路上,一遍遍默念宾馆服务员告诉我的那个陌生的名字:广陵区安乐巷27号,一次次打问路边的陌生人,问过开出租车的司机,问过路边烟摊儿的主人,问过清扫大街的清洁工,问过带孩子赶路的妇人,问过看管共享单车的师傅……他们极耐心地指示我:前面路口右转,200米之外过马路,见到导示牌,再左拐,就进巷子了;还特意叮嘱我:记住,是安乐巷27号……第一次来扬州,第一次去拜谒大师故居,一路走来,一路问过,竟被扬州人的热情感动得无语。按照热心人的指示,我右转……过马路……在一根路灯杆上,真的看见了那块不显眼的导示牌,黑色背板,上部排着几个白色的字:朱自清故居;下部:一个人头像,戴着眼镜的文化人;一个箭头,直指巷口方向。我盯了那牌匾好一会儿,不禁欣然。走进巷子,“安乐巷”的牌匾就钉在巷口的墙上,初次见“面”,竟有几分亲切感。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行;老旧的院墙,老旧的房舍,斑斑驳驳,泛着岁月的色调。各具特色的雨搭,罩在每一家院门上方,快要碰到小巷对面的院墙了;一根根电线杆立在巷边,让小巷更显狭窄,蛛网一样的电线扯在头顶,正编织出小巷的恬淡生活。安逸而享乐,这就是小巷的味道吧。看看腕上的表,已是傍晚5点过了的时候,该不会吃闭门羹吧?我急急地走着,数着一个个编号有些模糊的门牌,大师故居终于被我数到了——未到灯火阑珊时,它在那里是不是静候我良久了。欣慰间,竟发现院门没有关,就在我走近院门的那一刻,一位女士刚好从院里走出。我有些喜出望外,顾不得问是否要票,便径直走进去,好在并没有人拦我,而那位看门人还朝我招了招手,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
大师故居,是一个太过陈旧、太过窄小的居所,结构却有些复杂,没有院子,厅堂、卧室、东西厢房、书房,每一间都不大,外加一个小天井,挨挨地挤在一块,再没有别的了。它的窄小、它的拥挤,让我有些惊讶,也让我想到了明代归有光《项脊轩记》里的项脊轩,那种窄小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是否会有“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之境。房间里的家具如初,一位女工作人员告诉我,那都是先生一家人曾经用过的。真实的旧物,传统的造型,棕红色的油彩大多已斑驳脱落,陈旧中不无几分残破。卧室的墙上,有先生的照片,戴着眼镜,一派“自清式”的书卷气;厅堂里,有先生的坐姿塑像,自然是后人所做,纯白的色调,流畅的线条,显现着先生人生的清白、优雅与不屈的气质。站在先生塑像前,心灵瞬间被洗礼,求那位女工作人员为我与先生的塑像拍了照,算是对先生的敬仰吧。我问她故居什么时候下班,她告诉我,若是以往,5点钟就下班了,今天才改的时间,延至5点半;还说我运气不错,若是往常,就白跑一趟了。我深感幸运,也许这幸运是送给心诚之人的见面礼呢。再看碗上的表,只剩不足10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我只好快速浏览,而她也一直陪着我,我说想自己看看,她半开玩笑地告诉我,整个故居,只剩我一个参观者了,我才恍然大悟,其中的意思我已觉出几分,她不说我也明白。
不大的故居,装着大师的卧室、大师的书房、大师的遗物,大师父母的厢房……伴着大师的生平、大师的作品、大师的经历,无声却有情地述说给一个个来访者。走马观花地看过每一个房间,看过大师的人生历程,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美文,那爱国文人的铮铮硬骨,真实地感动了一个年迈的崇拜者。此刻,我仿佛徜徉在一段艺术的长廊中,享受,敬慕,沉醉。在大师父母房间的墙上,竟看到了《背影》一文中诉说的那位父亲的遗像,让我有些意外。细细端详那照片上的老者,圆圆的脸庞,杂乱的胡须,一副憨厚、慈祥模样,印证了《背影》中的描述。
已近关门时刻,那位女工作人员还是催促我了,“该关门了,该关门了……”不舍,难离,不无留恋地要告别了。但,毕竟来过,了了夙愿。匆匆结束了拜谒,我歉意地向那位女工作人员告辞,走出大师的故居,驻足,回首,要好好看看进来时没来得及细看的门脸:一面太过朴素的青砖墙,中部嵌着一扇很窄的门;门的右侧墙上,悬挂着一块牌匾,与巷口外路灯杆上挂的一模一样。告别大师故居,缓缓走在小巷里,回味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此行,心中不免有些酸楚,这就是大师的故居啊,偏僻,冷清,朴素,无闻,默默藏身于小巷深处,与它的主人一样,不事张扬,淡然处世。蓦地想起了茅盾先生的故居,是在乌镇西栅的尽头,尽管也藏得很深,却要气派得多。
忽听有人与我打招呼,侧身一看,竟是大师故居的那位女工作人员,推着自行车刚刚走出院门。她问我还想去哪儿看看,我想起来时路上看到的旅游导示牌,顺口告诉她,听说运河古渡口离这儿不远,想去看看古运河。她一听,马上说正好顺路,可以送我过去。从第一面见她,求她帮我照相,到她陪我参观,再到她要送我去运河渡口……我们好像有些缘分,萍水一面却如老友久违之后的重逢。对于她的诚意我推辞再三,可她还是执意要陪我,恭敬不如从命,听便吧。一路走,一路聊,知道了她本不是此地人,老家在北京,是学图书馆管理的,大学毕业后嫁到了这里,难怪聊起来我们的口音有些相像。我因爱散文而爱朱自清,她因爱一位扬州人而爱扬州的历史、文化、名人。我也告诉她,我来自大连,曾在北京生活过十多年。如今,她不在北京了,我也不在北京了,两个与北京有过情缘的人,却在大师的故居邂逅——是不是巧遇啊。
古渡口离大师的故居真的不远,她告诉我,前面路边有一座高大的牌楼,那就是了。我再三致谢,终于把她劝上了脚踏车。看她汇入下班回家的人流,心里充满感动:曾经的北京人啊,你好热情,是受了扬州人的熏陶,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呢?我虽没好贸然打问她的姓名,却享受了他乡遇故知一般的待遇,心里默默向她致意。不禁再回首,看那已经看不到了的大师故居,想起了那小巷的名字:安乐巷,多泰然的名字啊!忽然忆起曾在南京游过秦淮河,还写了一篇游记;大师啊,您离开我们已经半个多世纪,您还安乐吧?我要告诉您,我的那游记的篇名,源于您与俞平伯先生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叫《秦淮灯影今犹在》,算是远远地为您献上的一份迟来的祭奠吧。
大师的故居,躲得好远,藏得好深,却安享一份清淡。小巷里,闲适的居民三五一伙,聊天,打牌,没人注意到一个年迈的身影,急匆匆来了又急匆匆离开。带着兴奋,带着幸运,带着微微的缺憾,当然更多的还是道谢——道谢,向为我指路的那些热情的扬州人,向为我拍照的那位来自京城的女工作人员,向陪我到最后的大师故居的那位客气的看门人。
久久的夙愿,悠远的安乐。我轻松地朝运河古渡口的大牌楼方向走去,心里又一次浮上了那个已经不太陌生了的名字:广陵区安乐巷2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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