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早春,大地苏醒了,漫山遍野都出了新芽;风也暖了,贴面柔柔地吹。
人在牛背上,总有点骑马的幻觉,牛蹄踏在坚硬的石板上,响起一串打击乐,比马蹄声和缓,比驼铃声紧凑,清亮,悦耳,入心。这是一条很古老的石板道了,它始于何年,终于何处,我们都不清楚;古道从村外起的头,断断续续爬上了山岗,然后擦着大窑顶的主峰,越过屏障似的南山,下到另一面,去了未知的远方。
人很逍遥,牛却累,一下一下打着响鼻。这时候,我们便知趣地跳下了牛背,挽好牛绳把它放了,任它自己去寻草吃。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那么,我们自己呢,不用说,都到老山洼的荒地里玩耍去了,只是牛就在附近,不会丢的。据说,很久以前老山洼里是住着人家的,这是有根据的。有年冬天,村里修老山洼水库,在水库底下挖出了房基样的东西,那砖头都很大,厚实而沉重,不知哪朝哪代的;有人还挖出了铜钱,陶罐装的,只是差不多都烂了。在水库的上方,有几块地,抛着荒,大概就是那时人家遗留下来的吧。荒地平整,有天然的草坪,真是玩耍的好地方。
放牛的大都是小子和丫头,唯有一个成年人,是陆伯伯;陆伯伯大约五十来岁,生得黑瘦,却是精精干干。陆伯伯有功夫,他打了个旋子,飞起,又落下,轻得像一只燕子;我们羡慕极了,纷纷缠着他,要学武艺,他却怎么也不肯。算是弥补吧,他后来教我们唱放牛歌:小小牛角一乌圆,放牛的伢子好可怜,晴天想不到滚饭吃,雨天想不到干衣穿;;有一次,队长听到了,就批他,说那是旧社会的事,现在怎么可怜了!于是,他不唱了,教我们打花棍。一人一根棒,对着打,也是有套路的,叮叮当当,铿铿锵锵,手上不停,嘴里还在唱:花棍打,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花棍打,二月二,一担茅柴半斤肉;花棍打,三月三,天上的太阳亮堂堂;花棍打,四月四,一个铜钱四毛四;花棍打,五月五,河里龙船撑破了鼓;;
三月的一天,沿着陡峭的山路,我们终于攀上了南山的最高峰mdash;mdash;mdash;大窑顶。这名字很形象,此峰的形状活脱脱就是一座巨大的土窑。山那么高,离天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片云彩来。春意未浓,山中的映山红、牵牛花都还没有开,唯有山下,已是桃红柳绿,杏花迷离,大片的油菜花金子一样黄。
真是奇怪,大窑顶主峰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尖溜溜的,却像一个圆形的操场,中间还凹下去一块,也是圆的,像两个圆套着,小圆里还积蓄着水,透明,清澈,映出一片天。山顶无大树,亦无灌木群,多是些茅草和刺丛,甚至还有一片芦苇。我们好奇地沿小圆巡视一周,却发现一处墙壁样的东西,残破,一些砖头散落着。正在纳闷,忽然,那边又一声惊叫,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又发现了一个石磨,就是磨米的石磨,只一块,埋在土里,被杂草围困着,只露一根柱状的磨芯,显然,这是一块底磨。人迹罕至,荒僻已极,怎么会有一块磨子呢?水坑,房子,石磨,我们猜测是不是天上人来过了。末了,还是陆伯伯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谜mdash;mdash;mdash;
远古时候,有一次凡界发大水,世上的人全死光了,只有一对兄妹躲在一个石狮子的肚子里才逃过这一劫,活了下来。长大后,为了人种不灭,兄妹俩打算结为夫妻,又怕不合适,只好问卜于天。方法是,两人各持一块磨石,一个由山脚向上,一个从山顶往下,相对滚动。巧的是,到了半山腰相遇时,不偏不倚,两块磨石居然奇迹般偶合了。于是,人类延续了下来。
寂静无声,似乎过了一天一夜那么久,我们忽然又想起,既然当初是一副磨子,那么,还有另一块呢,哪儿去了?像有一种责任,我们四下去寻找,可是,找遍山顶每一个角落,也没能找到。后来,我们又扩大范围,向下找,终于在半山的古道中找到了另一块。像要完成一个神圣的使命,我们合力把那块磨石弄上山顶,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两块磨石并不匹配,显然不是原来那一对。我们沮丧极了。
后来我才知道,陆伯伯所说的其实只是个神话,那爿磨,不过是村人安在山顶用来充当一块界石罢了,至于残垣,也是早年看山棚的遗迹。多年后,我站在村头仰望昔日的大窑顶,一时兴起,便有重返的念头。待到了山前,却见漫山密林遮蔽,旧时的小径,昔日的古道,俱无踪迹了。侧耳倾听,似有低徊的林啸,牛蹄的节响,还有粗犷质朴的歌谣,一起从林莽深处传来,久久回荡在悠悠的岁月里。
世事大抵如此吧,流年,物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再也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