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过去了,成都平原终于看见了零星的雪花飘。望着那点点雪花,忽然念想一场大雪,一场好大的雪。那雪,飞扬在遥远的旧时光,堆积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
不知有多少双仙女玉手在云上提着篮子撒花呢?那鹅梨雪瓣扬扬洒洒了一天一夜还没有消停。大雪的清晨,天地间像是罩了消音器,乡野一片寂静。往常的晨鸟清音喑哑了,偶或一两声鸡鸣犬吠也低抑了嗓门,像是远处绰约的梦呓。房间的窗纸却是比往常白得早,有点儿亮晃晃的,贪眠的我就被这雪光从酣睡中照醒了。
裹上一身棉衣裤,顾不得母亲追着喊洗脸吃饭,一溜烟儿蹿出院门,扎进茫茫雪野之中。仰头看,密匝的雪花打着涡漩扑面而来,让人猛一下有点眩晕。田野上一片白茫茫的绒柔,所有的小春田间作物—那些一拃深长的麦苗、油菜和各色冬令蔬果全都隐没了身形,纵横交错的田埂只存留了微痕走笔。先前被隆冬榨得干枯纤瘦的竹树枝条仿佛一夜回了春,尽皆肥白丰盈了。
大雪铺天盖地,身心却不觉一点寒意。四野一团迷茫混沌,令少小的我心中莫名亢奋。这样的天时多么可爱啊,可以呼朋引伴去野地堆雪人、打雪仗,还可以用草绳在池塘边钓取晶亮的冻冰;;可是这样的瑞雪天却没有带给母亲开心愉悦。早饭的桌子上,她忧心蹙眉地说:今天是小年了,不晓得贵娃兄弟咋过啊?贵娃是我同村小的三年级邻桌,生性顽皮,常跟我斗架,母亲是我们的班主任。寒假前夕,贵娃竟无故旷课,试也不来考。母亲赶急去家访了一趟,回来就红肿了眼圈。原来,贵娃娘早年病殁了,他爸在山里煤矿当下井工,前些日子遭遇冒顶事故没能逃出来。临近年关,正该合家团聚的日子,贵娃和刚念初中的哥哥突然被抛下,成了一对孤儿。
放下饭碗,母亲用竹提篮装了一块腊肉,两把挂面,几件旧衣服,还裹上写着贵娃学号的期末试卷。一手挎篮,一手牵着我,冒着风雪往贵娃家走去。两里来地,走得却很艰难缓慢。每一步都陷一个深深的脚窝,还不停溜滑。好不容易捱到贵娃家那片竹林盘,就看见田埂上大大小小的脚窝儿从不同方向牵延过来,都汇到那小院门口。跨入院门,热腾腾的人气把一地积雪都融化了。
堂屋里,生产队长正拿了一张小卡片躬着腰在给兄弟俩交待什么。一抬头见了我母亲,忙着打招呼。母亲上前放下提篮,一怀搂住贵娃兄弟,眼泪又出来了。队长晃了一下小卡片说,五保户证明刚办妥,往后两个娃吃穿有个保底了。母亲腾出手擦擦泪花子,哽咽着对兄弟俩说,书还是要往下念啊。队长接话道,当然往下念,书学费集体包了。母亲宽慰地点点头说,孩子这情况特殊,学费可以申请免缴的。屋子里还有好些不认识的大伯大婶,是兄弟俩的远亲或是近邻吧。堂屋那张八仙桌上,堆放着盆儿钵儿小口袋儿,里面都是些米面肉菜。每一份都不多,但在那样困顿的年代,各家能从自己牙缝里挤出这些,已经很不容易。大人们分别忙乎着,有的帮着收拾整理零乱的床铺,打扫屋梁上那些小蛇一样吊挂的扬尘;有的在灶房里架着柴火为兄弟俩张罗小年夜饭,锅里腊肉已溢出诱人的香味;还有人特别请来两幅门神年画,正抹了浆糊往龙门上张贴。这样的情景让我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在涌动,也很想帮这个家做点什么,可满屋子的事却轮不上我插手。我转着念头想了一下,走过去拉着贵娃的手说:我陪你去玩堆雪人好不好?贵娃哥懂事地对弟弟支嘴:你们出去开心玩吧,家里有我呢。
那天,我搂着贵娃的肩膀走在雪地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男子汉。我侧头对贵娃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斗架;谁敢欺负你,我就跟他拼!贵娃咬着嘴唇,对我使劲点了点头。后来,我邀约了一帮同学,大家一起陪着贵娃堆了一个真人大小的雪人。完了,贵娃捡起一截小竹管,轻轻喂到雪人嘴里。贵娃说,这有点像我爸了。他每次休班回家,成天嘴里都衔着叶子烟管,总让我给他划火柴点烟。
雪花还在曼舞,轻轻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