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家乡有一条小河,是那么的美丽。
小时候,我家的房屋座落在一个小山洼里。山洼的东、北、西三面环山。说是山,其实准确地说,应该叫丘陵,因为山的最高点距山脚下的垂直距离也不过二百米。三面的山将中间的一块平地围成马蹄形,这块平地的南端最宽处不过三百米。“马蹄”里住着包括我家在内的十一户农家,十多处房屋散落在这块平地里。紧挨着“马蹄”的南面,是一片宽约一百五十米的沙滩。沙滩的南面,是一条只有二十米宽的低矮的杨柳树丛。树丛的南面,则是一大片树高七八米、密密的宽大杨柳树林。就在沙滩与树林之间的那条狭长杨柳树丛中,一条两三米宽、一米多深的小河,由西向东静静地流淌着。
这是一条无名的小河,一条几乎无人留意的小河。
小河的源头是在离“马蹄”向西不远的杨柳树丛中。不知何时,一股清泉从树丛里的洼地上汩汩地冒出,汇成一个水坑,又缓缓流出,形成一条小河。
春天来了。小河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哗哗哗地唱着轻快的歌曲。天亮了,太阳还没有露出山头儿。山里很静,“马蹄”被轻纱似的炊烟燎绕着,只露出一部分小山尖,像一位老人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青色的纱巾,安静地坐着。河水清澈见底。平静的如同透明玻璃。新鲜、碧绿、油油的水草静静地伏在水中,拥拥挤挤地一处处,散发着勃勃的生机。水草空隙处,或是颜色各异的沙粒,粒粒可数,就像天上的繁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或是一块块鹅卵石,白的纯粹,黑的深邃,红的热烈,褚的庄重,青的忧郁,都在静谧的清晨水中抒发着情感。寸把儿长的小鱼,有的是黑背白腹,有的是红头绿鳍,有的是纯一色的灰。或是三五成群,在水中悄悄地慢慢地游着,变换着优美的曲线队形,逍遥地享受着一天最惬意的时光;或是躺在水草下,石块旁,藏好了身体,只露出了一个的小脑袋,胆怯地望着水面上的世界。听到一个小小的脚步声就会惊动它,像离弦的箭,像流过的星,它从这块石块旁飞到了那棵水草中,水面上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波纹,又瞬间消失了。
河水流动处,则是在地势稍有高差处,几块大的鹅卵石拥挤在了一起,小河水在石隙中流出。水流骤急,碰击石块,发出刷刷的响声。水响之处,宛如一个小型瀑布。水流落下,形成涡流,好像一锅滚烫的开水;水流之处,银柱白花,似玉液琼浆,又象飘落的柳絮、盛开的棉花。那一道道水流,就像壮汉的大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分明、遒劲有力!
此时,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夹上语文课本,吸吮着空气中充盈的杏花芳香,聆听着鸟儿们的清脆、欢快的歌声,走出家门,来到小河旁。我蹲下身体,掬一口河水。河水甘甜、香冽,“入口柔,一线喉”,的确,舒爽的不只是口胃,还有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我再捧上几捧,洗一洗紧巴巴的脸。水凉凉的,滑滑的;脸湿湿的,暖暖的。顿时,身心都舒张开来。再深吸一下纯净的、甜美的、温湿的空气,身心欲醉了。周围很静,除了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还有几支鸟儿,在不远处的树丛中窜来窜去,偶尔发出几声啁啾的轻鸣。我轻摇着身边碧绿的、柔软的杨柳枝条,轻声读着诸如《少年闰土》中的词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太阳爬上了山头,暖暖的光线斜照在小河上,明亮了杨柳树在小河里的倩影。山洼里开始热闹起来,远处传来了牛羊的哞哞、咩咩的叫声,小孩们的叽叽呱呱的喊声以及早起外出工作人们的脚步声。我合上书本,快步走回家去。
夏天到了。小河里的水更加丰盈,也更加温热。小河两旁的杨柳树丛,也更加枝繁叶茂。
家乡的夏天热得出奇,尤其是到了暑天,白天中午的地面温度达到四五十度,是司空见惯的事。每每此时,家乡的人们都盼望着傍晚的到来,因为一天中也只有这个时刻,气温会低一些,风会凉爽一些,人们也才能在“马蹄”最南端的打谷场上的那棵老槐树下乘凉、聊天。
吃过晚饭,太阳也落下了山头。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们都出来了。大人们一般都聚集在打谷场上,三个人一堆,五个人一伙,天南海北、家长邻短地聊天、说笑。
从打谷场上向南而望,那片浓密的高树林渐渐地变成一堵黛黑色的高墙,而高墙下的那条小河则变成了一条锃亮锃亮的玉带,时隐时现。从南面吹来的凉爽的风,似乎带着小河的温存和体贴,扑在打谷场上人们的脸上、胸中、腋下。
孩子们呢,有的依偎在大人身旁听那“牛郎织女”“岳母刺字”“大闹天宫”的故事。而更多的是奔跑在沙滩上,藏在小河边里的杨柳树里,摔跤、捉迷藏。跑得出汗了,去河边洗一洗。玩得口渴了,趴在河边喝一口凉水,身上沾满了沙土,也到河里涮一涮。
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来到小河里的一个水坑里,褪掉白天里的羞涩,只穿着内衣、内裤来河里洗澡、冲凉。这个水坑,是那些十来岁的孩子们齐心协力在河水中间特意挖开的水坑。白天里,孩子们可以光着屁股在这里游泳、洗澡。这个水坑,就是夏日白天里孩子们欢乐的最佳场所。然而到了晚上,孩子们不再希罕这个水坑,则成了几个妇女们消遣的天堂。在夜色的笼罩下,在周围树木的遮挡下,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露出丰膄的臂膀、大腿,让清凉的河水浸泡疲备的体肤,除去身上一天劳作的灰尘。妇女们说着悄悄话儿,偶尔发出甜美的笑声。
夜色更浓的时候,孩子们的打闹声消失了,水坑里的妇女们也悄悄地回家了,打谷场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还在有一声无一声地低语着。河水平静了,纯情地映衬着明亮的星光。树丛里的蛐蛐叫得更响了,此起彼伏的蛙声传得很远,显然,它们的长号兼小提琴的音乐会达到了高潮。
小河里的水静静地流着,山洼里的人们无声地进入梦乡。明亮的星光,静默的房屋,黝黑的山恋和树林,断断续续的蛙声、虫鸣,这一切构成了一处静谧而安详的乡村夏夜。
还没有觉得夏天过去,秋天已经悄悄来临。小河里的水已经很凉了,再也看不见孩子们光屁股洗澡。鱼儿长大了很多,也肥了很多,游姿不再轻盈。相比之前,它们变得更加庸懒,更多的时间喜欢爬在水草下、石块旁,静静地休息或者是睡懒觉。
深秋时节,小河上方的天空似乎更高了,太阳的光线也变得柔弱了。柳叶黄了,杨树叶也黄了。有时,深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再加上小河两旁杨柳树叶的颜色,简直就是一幅水墨丹青高手绘制的水彩画。
这时,我和伙伴们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在河里抓鱼。抓鱼的方法一般是用笊篱捞,也可以在水里撒网兜,这样,一个人就可以抓鱼。但最有趣儿的还是憋坝的方法,需要几个伙伴协同合作完成:在水面较宽,河水较浅处,一部分人用铁锹挖沙横修一个小水坝,将水流引到一边,另一部分人在靠近横坝处,与横坝相连,沿着水流再修一条长长的水坝。这样,就会在河里造出一大片无河水或河水已经很少的区域。随后,就会轻而易举地抓住很多在这片区域的小鱼。石块下,水草里,水坑里,一条,两条,有时甚至会抓到一窝。当然,修坝完成后,一定要抓紧时间抓鱼,因为水坝是临时工程,十几分钟后就会被河水冲垮。
当然,觊觎小鱼儿的,不只是我和小伙伴们。那些成群的鸭子们更是拿出它们的传家本领,在河里游来游去,频频潜水捉鱼,个个吃得胀大了肚皮,才心满意足地大摇大摆地离去。其实,我和小伙伴们抓鱼只是为了乐趣,不是为了肚皮,抓到的小鱼儿大部分也是拿回家喂鸭子。
一群洁白的山羊赶过来了。它们是在山上吃了一上午的野草,肚子饱了,却口渴了,来河边喝水。看着在下游河边惬意喝水的山羊,想起了那篇《小羊和狼》的课文,真想也当一回大灰狼,去问问小羊:怎么把我的小河里的水弄脏了?
虽然家乡地处北国,家乡的冬天却完全没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磅礴气势。家乡的冬天也是下雪的,却是薄薄的一层,可数的几次,难得一场畅快淋漓的大雪。也许这是地处严重缺水、气候干旱的地区的缘故吧。于是,家乡的这条小河,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冬天里的宝贝儿,在寂静无趣的寒冷冬日里带给我们很多乐趣和幸福。
在快要结冰的日子里,我和三五个小伙伴们把小河水引到一片开阔地一些,然后围成一个小池塘。等到冰层冻得厚实了,我们就可以在上面打冰尜——一种冰上的陀螺,或者是滑冰车了。一般是学校放寒假,吃过上午饭出发。那时,家里在冬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写过作业之后,我和几个小伙伴戴上棉帽、棉手套,挎起捡柴或是拾粪的篮子,带上冰尜、冰车相约走出家门。冰车都是我们自己制作的,几块短木板,一块钢板滑刃,两把短钢筋头制作成的冰锥,一个冰车就制作成了。由于每个人的手艺不同,所用材料也有差异,所以我和小伙伴们制作的冰车各不一样,性能效果也略有不同。虽然冰车简陋,但足以供我们在冰面上纵横驰骋,笑傲寒冬了!
中午一过,我和小伙伴们基本都完成了捡柴或拾粪的任务。这时,我们先不回家,把柴筐或粪筐放在小河边,拿着冰尜、放下冰车开始玩起来!
午后的太阳温和了很多,冰面像一面亮闪闪的镜子,更像一位老朋友似的在向我们眨着眼睛笑。
我们的游戏开始了。打冰尜比谁的花样多,比谁的旋转时间长,滑冰车比速度,比技巧。我们说笑着,喊叫着,追敢着。驾着冰车在冰面上飞奔时,自有是“飞驰与电逝,矫捷莫可当”的豪杰英雄气概。离开冰车,走在冰面上时,又自有“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轻松自在。玩热了,索性摘掉了棉帽、手套。玩兴了,驾着冰车到小河边已冻的天然冰面走一遭。玩渴了,走到河边,掰一块冰块嚼一嚼。玩着玩着,感觉肚子咕噜咕噜叫了,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西下了,该回家吃饭了。我们挎起柴筐或是粪筐,拿起冰尜、冰车,得意地向家里走去,留下身后的小河冰面无奈、期待的眼神。
那条小河,没有漓江之水的秀丽,没有西湖之水的俊美,也没有长江之水的滚滚雄姿,更没有黄河之水的磅礴气势。然而,那是我心中最美的一条小河,因为它曾陪伴我度过了珍贵的少年时光,带给我无限的欢乐和幸福,也给了我更多的遐想和憧憬。
那是我心中的母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