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时,同事说,有大师在九山体育场发功,一起去看看。
我就随他们过去。
露天体育场,人头攒动,估计有一两千人都不止,声浪撞击,嗡嗡嘤嘤的,我左顾右盼,看到讲台在左边,但台前还没人。
不一会儿,人都安静下来,开始授课了,大家抬头认真听台上讲课。
现场真是一根针掉下去都听得到。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我问同事台上这是啥人,她说叫陈大名,一个有名的气功大师。
我虽然没听说过,但不能显出自己太孤陋寡闻,就点头表示明白。
边上有人粗暴地扭头过来,粗短手指头拦在他自己嘴前,嘘我,我只好闭嘴。
不一会儿,台上那人声音逐渐尖厉,愈发尖厉。
大师显然是个暴脾气的人,爱发猛攻,满场的人开始随他动起来,开始还是坐着动的,后来就激烈起来,慢慢有人站起来,一批批站起来,有左右摇摆的,也有张开嘴巴,仰头望天的,眼神开始迷离。
我也试着望天,发现望久了也不行,耀眼,容易流泪,太阳实在太大了。
无一例外的是,全场统一动作都是张开双臂发抖。
阶梯体育场完全成了一片胳膊的森林,无风自起浪。
胳膊有肉嘟嘟的,也有细瘦如罗麻秆的。
我愣愣地看他们,大家脸上已汗油直冒,但都一丝不苟。
我看边上的同事,同事显然也已完全融入周边环境。
我看许多人可能接收到的功力猛烈一些,抖得也厉害,有的大妈抖,腰上的游泳圈腰肉,就跟着一起抖,节奏还不一样,实在不忍直视。
大家应当都已经接收到大师发来的功力了,全场都在颤抖啊,姿势各种各样,我的妈呀,这可咋整呢。
我怎么就接收不到呢?万众欢腾中,我一个人安静如鸡,是不是太另类了。
我知道我同事学理科,靠科技吃饭,应该不会做假,那么假的就一定是我,学文科的。
全场几千人,一起颤抖,说明他们全部都已中招,那么,没中招的我,就是错的,想着,我只好假装也中招了,我细细体验身体里的异动,但可怜如我,实在没有感受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不一样,我只是肚子里发出咕咕叫,有点饿了。显然这场合,也不是提吃饭的时机。
唉,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
我不知道场内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作假。
我抖了一会儿,觉得好累,平时比较缺乏锻炼,关键时刻就容易尿炕。
我腰酸背痛,胳膊更痛。陪大家玩了一会儿,我就放弃了,反正我抖得再厉害,也没什么收益,还不如不抖,食堂多吃一碗也需要我自己掏饭卡。
我就微微抖。
关键是我玩得不像,这是我最深恶痛绝的。
我当年想过报考中央戏剧学院,文化课分数不够,表演也不行,头一关就会被刷下来的。
其实我更想去编剧系。
好在大家也节制,大概抖了有半个小时,一起都抖满意了,就一点点放松下来,然后全场缓缓恢复平静,一个个坐下来,脸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该说话的说话,该点烟的点烟,该清嗓子的清嗓子,周边都是啊屁吐。
我有些适应不了太快变脸,就还继续抖,微微抖,我觉得没达到我应该达到的效果。
但显然,我就成为大家眼中的另类了,很多大哥大姐大爷大妈就看我,像看个神经病似的。
我讪讪地收回架势,缓缓吐出一口气,收势,落座,劲角一定要做到位。
整个活动结束了,大家开始三三五五离场,津津有味地互相交换心得体会,都说效果非常好,非常好,腰胳膊腿暖烘烘的,延年益寿根本不是问题。
就我怏怏不乐,随大家走出体育场,没有收获,就是白跑一趟了。
在所有人收获满满时,我行囊空空如也,就是失败者。
我没办法随大流,就是我的问题。
大家不可能一起错。同事大姐很同情我,宽慰我说:“没关系,慢慢来,你一定会适应起来的,加油。”
她对我捏了个加油的手势,我笑笑,心里还是放不下。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格格不入,以前有过好几次,我都没办法做到和大家一样。
工会主席过来说,有同事可以教我们学太极拳。
我是工会副主席,当然要起带头作用,她的意思就是叫我牵头统计一下。
我就鼓起勇气,一个个动员大家,登记,签字,统一时间,集中工人文化宫院子里学习。
我还去买了运动服,大家分到运动服,穿起来也整齐划一。
教太极拳的同事,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个性直爽,说话直来直去,见我放不开架势,就拍拍打打的,提高声音说:“像你这样的人,扭扭捏捏的,怎么学得会?要学会脸皮厚,大庭广众的,脸皮薄,就什么事都做不成。”
偏生我脸皮薄,不适应在人前做运动动作,感觉自己,整个人一下子僵了,比划起来,胳膊腿根本不像是自己的,指手画脚像僵尸。
偏偏越怕事越有事,越想躲起来,越躲不过,这家伙他就盯着你,全程盯你,还就非教会你不可了,也是个热心肠的人。
我实在难为情,就悄悄跟他说:“你别难为我了。我不学了,回家先自己偷偷摸索着学,等学会了再过来。”
他提高声音:“你不学了?回家偷偷练,就能练得起来吗?”
大家有打拳没打拳的,都统一固定住架势扭头看我。
你个神经病,叫这么响干吗?但他也没错啊。
“你还是工会副主席呢。”
“我副主席怎么了,就活该受你欺负吗?”
“我的意思是,工会副主席,应该起带头作用,而不应该起反面作用。”
“我工会副主席给你做了,你去起作用吧。”
“我想做,他不让我做啊。”
“我跟他说,让给你做。”
“谁做不是问题。你不能因为怕痒痒就不学了啊。”
我头也不回离开现场,以后再也不想去了。
但这工作总要管起来,工会主席只好自己去抓。
后来,同事中能学会的全学会了,只有我没学会。
当然到现在,他们已学会的也全都忘了。
太极拳就这样,一段时间不打就还给师傅了。
然后我这辈子唯一一个社会兼职,市青联组织常委学游泳,既然当个事,就说明旱鸭子常委也不在少数。
我报了名,决定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放弃,否则次次半途而废,做事没有韧劲,就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
教练体形练得跟剑鱼似的有型,高高大大,肩宽腰细。
他也是常委,过来教我们也是很大的面子。
我表现得特别笨拙,头埋下水去,屁股必然会浮上来,不止颤抖,就跟塘河水面钻下去抓小鱼丁的鸭子一样。
屁股压下去,头就仰出来。
如此三番五次,年轻教练再三指点,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我悄悄地在水底浮游到边缘地带,离教练尽可能更远一点,其实这只是我自以为是,我的水底,在他看来只是水面。
他干嘛老是盯着我,我就玩玩不行吗?不是说重在参与吗?我也已经湿身了不是?他的视线一定跟着我移动。
我迈上塑料水格,踩过隔离水池,然后脚板噼里啪啦地往更衣室走去。
也就是说,我尝试几次以后,果断选择了放弃。
后来我妻子见我一直耿耿于怀,就出钱帮我请了一位社会教练,帮我练习,即使这样专人陪伴,我依然进不了角色。
我不习惯公开场合裸着上身。
我为自己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这么多次失败,我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巨大挫败感,难道我就不能融入这个社会群体,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清新脱俗格格不入,我天天情绪复杂,深深体会到时代病的沉重。
我觉得我一定是有心病了,到了大郎该吃药的时候。
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我那时跑科教文卫线,接触过一些医生,还和一些说得来的医生成为好朋友。
就当中自然有保命哲学起作用,谁不想有几个能帮忙解释体检单数据的医生朋友呢。
但我的一个医生朋友是精神科医生,医院领导。
有段时间没题材可写了,我就选世界精神卫生日,跑去精神病院随机采访。
医院提供了很大帮助,我和医生聊了几句,他明白我的来意后,带我进入隔离区。
我请值班医生选一位典型人员,他选了一位大学在校生,戴眼镜,胖乎乎的,笑容可掬,很可爱,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沉吟不语,见我继续提问,他就提出问题:“如果我回答问题,你拿了稿费以后,会分给我吗?”
我反应也快,就说:“会的,我送过来。”
他说:“好的,那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哎。你知道这首歌的首唱是谁吗?”
“刘德华。”
“不,是啊哈。”看我中计,他哈哈大笑。
你这个梗也太老了一点,清朝光绪年间的。
我觉得他住到隔离区,也是情有可原。
医生看我有些语塞,就换了个人让我采访,但这个人的对答就不如大学生精彩。
我又要求去了病房,看到一些病情不是特别重的病人在休息,有人跪在床上祈祷。
医生把我带出隔离区,我心里带着问题,就随他回到诊室,我当出很随意的样子问他:“医生,您看我需要吃药吗?”
“吃什么药?”
“您看我有抑郁症吗?需不需要吃药?”
他仔细端详我一番,说:“不用吃。”
“您是看我天天笑嘻嘻的,觉得我不像有抑郁症吗?我听说有的演艺界人员天天微笑,也出了事。我担心自己患了微笑抑郁症。”
他说:“我就明确告诉你吧,你这样的人,不会得抑郁症。”
“也就是精神没问题?”
“对。你这种人,没心没肺的,病也没地儿搁。”
“真没心病?”
“没心病,也就没心药。”得到他明确的答复,我揪着的心就放下了,以后对跑精神病院也没太大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