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和生产队的四名社员一起去张广才岭的深处盖备战房子,被分配李老五家住。李老五有六十岁的人了,给他所在的大队的人参点儿看房子。闲来没事,就锯些老柞树劈柈子,留着冬天烧柴用。他住的窝棚四周,全是用一米长的木柈子垒起的院墙,垒得四棱见线,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他老人家是过日子的好手。
李老五的窝棚前有一棵山梨树,有三丈来高,上面挂满了金灿灿的梨子,要是能摘下几个吃多好!可我爬上一米多高的木柈子墙都觉得发晕,更何况是三丈多高的梨树呢,只好望梨兴叹了。我正望着梨树上的梨儿呆呆地发愣时,猛然见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来到梨树下,只轻轻地一跳,就蹿上梨树,她双手抱树,双脚拢着树干,似猴儿一般眨眼间就钻进树冠里,动作之快,手脚之轻,简直把我看呆了。这时只见小姑娘攀上一枝树丫,抓住一根挂满梨儿的树枝猛地摇晃,就见满枝的梨儿从空中接连而降,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随着最后一个梨儿落地,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微笑着问她。只见小姑娘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地上的梨儿,又做出一个吃梨的动作,便连蹦带跳地出了院子。一会儿又见小姑娘挽着李老五的胳膊来到院子里,才告诉我:“俺叫兰儿,今年10岁。俺两岁时爹娘就去世了,是爷爷把俺带大的。”噢,这个苦命的孩子,我有些可怜她,更挺喜欢她。
李老五告诉我,兰儿从小就爱动爱跳,有一股男孩子的冲劲儿。她虽然聪明伶俐,却不爱读书,李老五说破了嘴唇,她就是不下山去上学,愿意陪爷爷呆在大山里,弄得李老五催不得打不得,只好听之任之了。“这怎么行呢?这么小不上学,长大要后悔的!”我对李老五讲,其实也是给兰儿听的。李老五却反将我一车:“你来得正好,就给兰儿当先生吧。”说着,他拉过兰儿给我施礼,拜我当先生。经李老五诚心诚意的嘱托,我倒挺愿意收下这个小学生。这样,我和兰儿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
兰儿和我熟悉后,几乎每天缠着我。我上山盖备战房子,她给我拿着工具;我在家值班做饭,她替我提水洗菜,一双小手不时地拽着我的衣襟,不时地问这问那:“老师,你小时候,也是老师牵着你学识字吗?你要不好好学习,老师会生气吗?气极时他敢打你吗?”听了这话,我故意说:“不听话的孩子就该挨打,不好好学习的孩子挨打活该!”我说这话时,她瞪着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听着,想了一会儿又问我:“老师,我是听话的孩子,好好学习,你就不会打我吧?也不会向爷爷告我的状吧?”我被兰儿的话逗乐了,告诉她:“你是听话的乖孩子,老师和爷爷都会喜欢你的。”听我这样夸她,她那苹果似的脸蛋笑得更灿烂了。
转眼秋天到了,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劳动,备战房子盖起来了,新开垦的玉米也是丰收在望。公社备战指挥部要求我们再坚持十天半个月,秋收后来人接替我们。但这十天半月真够熬的,山里的野猪多,它们十里开外就能嗅到粮食的香味儿,成群结队地往玉米地里奔,撵了这帮儿来那帮儿,和我们打“游击战”。为此,备战指挥部特意给我们备了十来杆火枪,要求我们二十四小时轮流看守,和野猪展开一场争夺粮食的“战争”。
这天,我手持火枪全神贯注地在玉米地边上观察动静,突然听到野猪群咴咴地向玉米地奔跑的声音。还没等这些贪嘴的家伙尝到玉米的滋味儿,就听砰地一声巨响,顿时把它们震住了,愣了一会儿又咴咴地顺着来路逃走了。这时又一群野猪从玉米地那头贼头贼脑地蹿来,又是一声巨响,使这些不知趣的家伙们扫兴而归。我在反复重复一样的动作中,渐渐地感到疲倦,两只眼睛开始打架,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这突然听到玉米地里传来掰玉米的声音由远而近,仔细一听,既不像人的走动,又不像野猪的急行,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正纳闷的当儿,只见一只黑熊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它边走边掰玉米,左爪子掰,夹在右肩下;右爪子掰,夹在左肩下,宛如人掰玉米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掰一穗掉一穗,掉一穗又失一穗,循环往复,到头来还只夹一穗玉米。这家伙太祸害庄稼了,如何是好?我曾听李老五讲过黑熊舔人的故事,进老爷岭那天我也曾见过有两个妇女没有鼻子头,两只鼻孔露在外面,我想,她俩的鼻子肯定是被黑熊舔掉的。想到这里,实是太可怕了,我的头发全都立了起来,心在嘣嘣狂跳。我尽量屏住呼吸,紧握火枪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唯恐弄出点声响而遭灭顶之灾。黑熊在不慌不忙地边走边掰玉米,偶尔扬起头朝我藏身的地方张望,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好,黑熊突然走出玉米地,向我蹲守的方向奔来。我啥也来不及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否则就来不及了!慌乱中,我朝黑熊砰地放了一枪,也不管是否被击中,丢枪转头便跑。本来黑熊并没发现我,我如果不主动放枪,本可以平安无事的,但这弄巧成拙的一枪惹怒了黑熊,真的带来了杀身之祸。我在山坡上狂奔,黑熊在后面死死地紧追不放。我将力量用到了极点,两条腿如同滚动的火车轮子,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身旁的灌木丛急速地后退,但我还嫌速度太慢,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甩掉黑熊才能逃过这一劫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一边狂奔一边慌乱地回头,看是否将黑熊甩下。天哪,没想到黑熊爬山的速度如飞一般快,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离我的距离只是差五六步远了!越回头,我的心越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条腿像被铅灌住了一样,每往前迈一步,都感到眼前放出一道道金光,心脏好像提到了嗓子眼儿。跑着,跑着,只觉得后背被重重地击了一掌,眼前一黑,倒了下来。这时黑熊猛地骑在我的背上,又抬起腚猛地颠了两下。它大概误以为我已死了,瞪着对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的脸,又伸出长满倒刺的红舌头一下又一下地在我的鼻子前晃动着。它大概在试我喘不喘气呢,如果它确认我在装死,那长满倒刺的舌头会立刻向我的脸舔来的!求生的欲望使我产生了强大的暴发力,猛地向上一拱,竟把它拱个仰面朝天!没等它爬起来,我拔腿就跑。可没跑几步,又觉得后背被重重地击了一掌,我倒下的同时,一座小山一样的东西压在我的背上。我回头一瞧,黑熊正张开血盆大口要舔我的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迎面扑来。此时我被黑熊颠得五脏六腑都要挤出体外,眼睛胀痛,好像要蹦出来。突然,我觉得鼻子酸胀,一出气,一股鲜红的血从鼻孔冒出。可背上的黑熊却毫无怜悯之心,仍然不断地加压,仿佛不把我颠成肉饼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只觉得天空在旋转,大地在倒立,眼前冒出一片片金光。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气若游丝的境地。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着死亡的到来。黑熊见我已经被彻底的征服了,又张开血盆大口,向我的脸舔来……
突然,我感觉到背上的重量荡然无存,身子觉得像要漂浮起来。我睁开眼睛,见黑熊拖着火枪正没命地向灌木丛奔去,边逃边痛得嗷嗷地狂叫。原来,是兰儿听到枪声就朝枪响地地方奔来,见一头黑熊正穷凶极恶地骑在我的背上发威,便悄悄地拾起我失落的火枪向黑熊瞄准,可一开火才发觉没有火药了。情急之下,她端着火枪不声不响地来到黑熊的背后,照着它撅起的腚眼儿猛地一插,只听黑熊嗷地一声怪叫,丢开我拖着插在腚眼的火枪逃之夭夭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李老五的火炕上。李老五见我苏醒过来,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醒过来了,兰儿,你看护着你的老师,我去去就回……”我正要挣扎着问李老五去干什么时,兰儿一把按住我,轻声地说:“老师别动,俺爷爷要去惩治那黑熊,为你报仇呢!”
后来我听说,李老五真的扛着根粗柞木来到玉米地边,他惩治黑熊的办法很奇特:先把粗柞木劈开一半儿,又在粗柞木裂纹的中间夹个一米高的楔子,便大功靠成了。那天晚上,李老五回家后,那只黑熊又到玉米地偷吃玉米了,它见粗柞木的中间夹个高楔子,觉得好玩儿,便好奇地骑在粗柞木上,双爪掰着楔子玩了起来。天下也有这么巧合之事,也不知李老五怎么知道的我撞见的那只熊是公熊,竟想出个夹熊卵子的馊主意。可也真就歪打正着,那头公熊刚好坐在木楔子楔开的裂缝上,两颗圆溜溜的卵子稳稳地吊在裂缝里。这只黑熊尽兴地扳着木楔子摇晃,三晃两晃便把木楔子摇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李老五远远就看见一只黑熊趴在粗柞木上。观察很久,也没见它动弹,便悄悄走近察看。只见黑熊前爪还抓着木楔,卵子却夹在木缝里,李老五立即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尝到了红烧熊肉,李老五还特意给我清炖了一只熊掌,说熊掌大补。身体恢复得快。兰儿则夹着香喷喷的红烧熊肉一口一口地往我嘴里喂,边喂边说:“老师的福大命大造化大,将来必有后福的……”
三十年过去了,当年我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如今已是年过半百了。由于种种原因,我一直没能去张广才岭深处看望李老五和他的孙女兰儿。虽然我多次给他爷俩去信,但至今没有收到回音。随着岁月的流逝,使人们对许多熟悉的人物、熟悉的事情渐渐地谈忘了,但是兰儿对我的救命之恩、李老五为我报仇的情意,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