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秋深。清晨,看到楼前那些高大的梧桐树上的叶子,已被昨夜的秋风吹落一地。黄的、绿的,错落着叠在一起,铺在地上仿佛是一张花毯子。行人踩在落叶上,脚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迎面有一位清洁工正在用扫帚扫落叶,然后将它们装进一个个大袋子里。都说落叶归根,而此刻被装进袋子里的那些树叶,似乎有另外的归处。
“这些树叶会被送去垃圾站吧?”我担心着它们的命运,忍不住向正在扫落叶的清洁工问了一句。
“可不是嘛,要搁以前,可以当柴烧呢。”清洁工的一句话,勾起我对柴禾的记忆。
儿时,故乡人把柴禾称为柴火。我觉得正是有了柴后面的这个“火”字,才让故乡的大地和村庄更具人间烟火气息。“柴米油盐酱醋茶,即日常生活所必需的七样东西,俗称开门七件事。”在我的故乡,也有“有柴有米是夫妻,无柴无米各东西”这样的俗语。宋代吴自牧在《梦粱录·鲞铺》记载:“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由此可以看出,从古至今,人居生存,柴在人们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儿时的记忆中,村庄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有一个柴禾垛。儿时生产队会按人口和工分,分给各家各户一些玉米茬子、高粱茬子、秫秸秆、棉花秸秆、豆子秸秆、苇子、花生秧子、花生皮、玉米棒子芯等,这些都可以当柴禾做燃料做饭取暖,但这远远不够一家人一年的所用所需。搂草、搂树叶等拾柴的那些经历,便成为几代人留在记忆深处的最难忘却。而各家各户柴禾垛的大小,在当年的故乡可是不能小觑的,从某种意义上它彰显出一个家的家境是否殷实和富裕的程度。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是若是无柴就更不能做饭了,一家人的饭食便无着落。即便是有了米,没有柴的加持、参与,也只能是望米兴叹罢了。
说起无柴难以做饭吃,一件令人心酸的往事涌上心头。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连几天的风雪,不仅让村庄变了模样,也封堵了村里村外的土路。那样的鬼天气出门寸步难行,更别说去拾柴了。母亲和大姐几天不能去野外拾柴,但每天做饭、烧水要有消耗,所以也让我家的柴禾垛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无柴。放眼望去村里村外满眼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将整个村庄变成一个白色的世界。晶莹的雪花自顾飘着,说着自己的故事。土坯房的房顶上,宛若披上了一条雪白色的棉被子,泛着晶莹的光。老屋静静地打量着这个素白的世界,北风肆虐着拍打得老屋北侧的那两扇旧木门,啪啪作响。到了该做午饭的时候,让要强的母亲发了愁。没有了柴,一家人的吃食咋办。母亲一辈子要强,不喜欢求人。母亲可以忍饥挨饿,可她不能忍受几个孩子饿着,母亲的脸上泛起愁云。
她站在门前,望着外面鹅毛大雪横飞,小声嘀咕着:“老天爷,你就别发威了,快让这大雪停了吧!”
风雪哪会再乎母亲的感受,借势吹打着她的脸。无奈,母亲只好关紧木门。当她的余光落在过堂屋角落的那一堆旧物上的时候,眼睛放出了光。就这样,一些破旧衣服、碎布头,还有我们穿小了和穿破了无法修补的旧鞋子,就成了那顿午饭的特殊的“柴”。那些破衣服和碎布头,本来是母亲积攒着打算用来打袼褙后做布鞋用的。而旧鞋子、破鞋子是想着卖破烂的,没想到特殊情况下,它们竟然成了特殊的“燃料”。我不知道,它们做了一回“柴”,被燃成灰烬之时是什么样的心态。而那一刻,我读到了母亲的心酸和无奈,还有对儿女们的爱和愧疚。那一顿午饭,我们一家人吃出了烟熏火燎的布所发出的难以忘却的味道。平时围坐在一起吃饭都爱叽叽喳喳的兄弟姐妹们,那一顿饭,开始都是沉默着的。每个人的口中都嚼着苦难和心酸,我分明听到母亲的心在无声地哭泣。
后来懂事的大姐先是打破了沉默,“今天的玉米饼子味道真好,我吃出一丝丝甜来。”
“我也吃出甜滋滋的味道了。”
“我也是。”
我们几个弟弟和妹妹,争先恐后地附和着大姐,就是不想让我们的母亲难过。
“快吃饭吧孩子,是妈妈无能让你们受委屈了。”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那一刻的母亲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心里有条泪河在奔涌。
自那以后,懂事的大姐无心读书,老师在台上讲课,她在座位上愣神。她凭着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想着哪里可以拾到柴。哪里能搂到干树枝、树叶,哪里能搂到干草。她小小的年纪,帮着我的母亲分担一份对家的责任。
等雪停了、融化了,大地露出本色。寒风中的原野上更是一片荒凉,而有那么一个瘦小的背影出现,成了苍茫大地上一个随处流动的小点。她手里拿着一个比她还高的大筢子,身背着一个大栅子(盛草的筐),孤单单摇摇晃晃地行走着。一阵阵呼啸的北风横冲直撞,她被吹倒了又爬起来。一会停下来搂一筢子野草,装进大栅子里。一会又去追逐被风吹走的野草团,那是她辛辛苦苦搂到的野草,被无情的风吹着打着旋、成了一个看似球状的草团。草团像是在捉弄她,当她快追上它的时候,它却又轻飘飘地随风而去。她不服输,因为她知道,她一旦认输,家里就会没有柴烧。终于,她满载而归。一大栅子野草的份量在她的背上有多重只有她自己知道。不仅有她汗水的重量,也有她小小年纪要背负的对家的那份责任心的重量。她,就是我的大姐。为了我们的家,付出了她那个年龄常人无人能及的辛苦。
大姐不仅对我们的家付出了很多,而对她偶遇的那些弱者也会施以援手相助。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乡里乡亲不只是缺吃少穿,缺少柴禾也是令人发愁的一件大事。那个年代,拾柴往往是全家齐动员。尤其是到了秋天,原野上、壕沟边、盐碱滩等地方,只要是有植物生长的地方,就会看到拾柴的“大军”。有时候,为了自己多拾一点柴,有人会抢占地盘,有的孩子甚至抢夺别人的劳动成果。记得有一次我和大姐去野地里拾柴,遇到邻村一个右腿有残疾的小男孩正遭到一帮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们欺负。
“瘸子,把你栅子里面的草倒出来给我们分了。”他们以多欺少、以强欺弱。
“分给你们的话,我空着栅子回家会挨打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小声说。
看到小男孩不情愿把栅子里面的草给他们,他们一哄而上群击他,并把他栅子里面的草倒了一地。“看你就是找打。”有人还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旁边拾柴的其他孩子们,看到如此阵仗早已吓得跑得远远的,唯独我的大姐看不过上前阻拦。“你们怎么以多欺小啊?自己有手不会自己拾柴吗?非要抢别人的。”
“要你管闲事啊!”有人不服气。
“我看你们谁再敢抢他的草,我用筢子挠死他!”大姐义正言辞,那些坏孩子自觉得理亏,灰溜溜地跑远了。
此时此刻,那个腿有残疾的小男孩,吓得浑身直发抖。大姐赶忙上前安慰他一番,并把摊乱在地上的那些草一把一把地装进他的栅子里去了。细心的大姐发现他栅子里面的草也只不过才有半栅子,就从我们盛草的栅子里,取了一些给他的栅子补满。
“快回家吧,天不早了。”大姐把他的栅子帮着背到他的后背上。
小男孩连声说:“谢谢大姐!”
黄昏的余晖洒在他的背上,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暮色中。
“大姐,你把柴给他那么多,我们家也缺柴呀。”我有些不高兴,埋怨起大姐。
“小丫头,有我呢,你愁啥。明天我们两个去远处,或许会多拾些柴,不就补上了。”大姐不急也不燥,她总是那副乐善好施的样子。
大姐没有食言,为了帮衬母亲,她早早退了学。我家的柴禾垛,从此都是高高的、瓷实的。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我家多么富有呢。其实,那是大姐和母亲付出了更多艰辛,我家做饭不愁没有柴烧了。有柴烧、有粗茶淡饭果腹的日子,一家人过着朴素清简的生活,也是幸福的。这样的生活,也是我常常怀念的旧时光里有着温度,远胜于城市生活多了一份人间烟火气息和滋味。
别看那些树枝、树叶、秸秆、茬子、苇子、花生秧子、花生皮、玉米棒子芯等在现代人的眼中不起眼,甚至有的是一些废物,可在儿时故乡人的眼中它们可都是“宝”呢。以烧柴做饭取暖的年代,各家各户的主妇们,更是深谙它们的精髓。柴禾,在她们的眼中也是有等级和软硬之分的。像拾到的树枝、树根、木块、木棍类,为硬柴,它们禁烧。主妇们煮饭、蒸馒头、贴饼子等,大多以此为柴,做出来的饭菜就是香。这样的柴不好拾到,所以平时主妇们省着用。到了过年时炖鱼炖肉,它们在灶膛里燃烧的热烈,淋漓尽致地发挥着自己的光彩。而那些马绊草、牛筋草等杂草,和树叶一样,都被主妇们称为软柴。软柴不禁烧,不禁烧不等于无一用处。杂草类软草一般用作引火用,所以它们的作用也不能小觑。我记得我母亲当年用绿豆面摊大饹馇,别的柴入不了她的眼,必须是杂草或是苇梢儿。这样的软草,有着一点就着、一爎就灭的特性,而摊饹馇恰好需要这样的柴草来助力捧场。母亲摊出来的饹馇,软硬适度、口感香润,少不了它们的功劳。而玉米棒子芯,在我的认知里应该算是属于不软又不硬的那一类。它晾晒干了以后,也是当年很好的燃料。我记得当年老屋里冬天烧煤炉取暖,它起着生煤火的引燃物的作用。它燃烧时,煤炉里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玉米香来,老屋内立刻萦绕着玉米香。泛黄的土坯墙,闻到它的香气,也会默默地笑出声来。
故乡的柴禾多种多样,燃烧时散发出来的味道各异。我很怀念袅袅炊烟升起的那一刻,各种柴禾的味道、各种饭菜香随着炊烟升起、缭绕、飘散,村庄那一刻应该是最美、最富有的时刻。犹记得某一个黄昏,我站在老屋的房顶上,看各家各户升起的袅袅炊烟,闻着各种柴禾散发出来的特有的味道,吸吮着各种饭菜香的惬意时光,幻想着还能回到从前。而当我把落叶踩在脚下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可是我知道,关于柴禾的记忆不会被封存。附身,抓起一把脚下的落叶,抛向天空。我仿佛看到它们在燃烧,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