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到岁数人都清楚地记得,那正是“大跃进”的年代,凡是正街或领街人家的房墙上,都先用石灰粉刷白了,然后再在上面画一些花花绿绿的宣传画:什么“一天等于二十年”啦,“坐着火箭能上天”啦,“公社是个聚宝盆”啦,“三面红旗万万岁”啦,画得五彩缤纷,也画得活灵活现。那时的孩子都上学晚,我九岁才上一年级。每次上学时,都要目睹这些眼花缭乱的宣传画。也正是这些宣传画,激发了幼小的我的绘画热情,也偷偷摸摸地在作业本的背面照着画。
画得时间长了,还真有点儿那个味道,不但同学们羡慕,就连老师都夸奖呢。美中不足的是我画的那些画都是铅笔画,不差别的,没钱买彩笔。当时把我急得直转转,就是想不出买彩笔的来钱道。说来也巧,那时学校要每个学生每天都要交五对麻雀腿儿,老师宣传说:“麻雀和老鼠再加上苍蝇、蚊子都是‘四害’,都要消灭。”要能完成上交五对麻雀腿的任务,学校就奖励些铅笔、彩笔和作业本之类的奖品。这可正打我心上来,以后画画就不愁没彩笔了。
那天放学,我一阵风似地跑回家,囫囵地吃了点儿饭,就偷偷地爬到仓房的檐头上掏家雀窝去了。那时的农村,家家户户住的都是用草苫的草房,很少见到砖瓦房的。这种草房为麻雀提供了栖身的地方,哪家的房山头的檐头下都有麻雀窝。但是掏麻雀是家长们最讨厌的一件事:一是怕小孩子们掀坏了房草,下雨天露雨;二是怕小孩子上房不注意安全,若从房上掉下来非摔坏胳膊腿不可。可那画画的彩笔就像磁石般有吸引力,我要弄不到五对麻雀腿儿,谁给我彩笔呀?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我一不做、二不休啦,只能铤而走险!看看母亲上园子里摘豆角去了,我便猴儿般地攀上仓房的檐头,伸手往檐头下一摸,正好摸到一窝麻雀崽子。我一把就把麻雀窝连窝端了,一数,正好五个麻雀崽子,还没长毛呢,张着小嘴唧唧地叫呢。别管它大小,只要是麻雀腿就行!我美美滋滋的想着,明天我就可以画彩笔画了,越想心里越美。又转念一想,反正是上房一回,何不再掏一窝麻雀窝?多换一些彩笔留着日后用多好?这样想着,我又返身到另一侧的房山头准备掏麻雀窝。就要我要伸手掏麻雀窝的当儿,突然间看到房檐下露出一截毛茸茸的黄尾巴。我认出是黄鼠狼的尾巴,就在我愣神的当儿,只见那黄鼠狼来个鹞子大翻身,一下子翻到房顶上,嘴里叼着只唧唧叫的麻雀从我的胯下逃走了,一转眼就钻进院东头的柴草垛里不见了。
第二天上学,我如愿以偿地从老师那里领回一盒彩笔。下午放学我就高喊“娘”,想显白一下我的能耐。没想到母亲的脸冷落落的不是好眼地瞪我。我原以为我上房掏麻雀的事让母亲发现了呢,一听话音不对,只听母亲说:“你做的好事,说好了这鸡蛋是给你换钱交学费的,你倒好,都拿去换彩笔了。你这画可能当饭吃?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听话,将你养大了有什么用?”
我抹着泪辩白说:“这彩笔不是拿鸡蛋换的,是我用麻雀腿儿换的!”“我让你嘴硬!”母亲说着啪地一声打了我一个嘴巴子,我的脸上热辣辣的痛,当时眼泪就淌下来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觉,想着母亲冤枉我,越想越委屈,偷偷地在被窝里流泪。外面的月光很亮,投在屋梁上。那梁上就挂着盛鸡蛋的小筐。我正盯着小筐出神,突然见一个黄乎乎的东西在梁上移动,一想就知道那是黄鼠狼在梁上抓老鼠,就眼睁睁地看它怎样抓老鼠。却见它无声无息地靠近盛鸡蛋的小筐,接着轻轻一跳,就跳进小筐里了。我想,这黄鼠狼也真淘气,它是想守筐待鼠吧?
家乡人都知道,黄鼠狼吃老鼠,也吃麻雀,常在农家的顶棚活动,对人不骚扰。家乡人不但对它友好还敬畏它三分,把它称作“保家仙”恭而敬之呢。
我亲眼见黄鼠狼在小筐里趴着,时不时还传出吱溜吱溜的吮吸声。我不知道它在小筐里干什么,只觉得很新奇。猛然间,我想到了筐里的鸡蛋,啊,这筐里的鸡蛋被黄鼠狼偷吃了!我想叫母亲,但准备喊出声来时还是咽了回去。我不能惊动它,我要活活足住它!只有捉住它,母亲才相信我的清白。于是,我悄悄地从炕上爬起,又悄悄地穿好衣服。
我不慌不忙地摸起我常常玩耍的鞭子,静候黄鼠狼下来。可是等了好长时间,它就是不下来,仍趴在小筐里一动不动。等得我都快不耐烦了,好容易它才轻轻地跳出盛鸡蛋的小筐,正要顺着木梁往回溜。“好家伙!我让你逃!”说时迟,那时快,我手起鞭落,可是盛鸡蛋的小筐挡在我和黄鼠狼中间,鞭子没抽到它,倒把小筐抽得似钟摆般地摇晃,鞭子也缠在小筐的挂钩上。这时母亲突然出现了。说:“别打它,它是咱的保家仙呢。我刚才听你爬起来找鞭子,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它偷吃蛋,做错了事,是没有老鼠吃肚子饿了的缘故,咱得原谅它。今天娘错怪了你,你也不要计较好吗?”我说:“娘,我怎么会计较呢?我还得感谢黄鼠狼呢,要不是它亲自证明自己偷蛋呢,你怎能会相信呢?”听到这里,母亲笑了,黄鼠狼却在母亲的笑声中悄悄地溜走了。
没过几天,我突然听到柴垛旁传来几声麻雀的惨叫声。那声音离鸡架不远,担心黄鼠狼伤害我家的鸡,我便放下手中写作业的笔,倾耳细听。听了一会儿,确信这不像麻雀的叫声,倒像是鸡的叫声,便循着叫声快步走过去。我很快在鸡架后看到那只黄鼠狼正追着一只小鸡,小鸡边逃边叫,不时地向同伴儿发出阵阵求救声。黄鼠狼则紧追不舍,迅速向那只小鸡逼近。眼看就要把小鸡逮住了。正在这时,只见我家的老公鸡嗖地跳过来,咯咯地叫了几声,鸡架里立刻飞出一群母鸡来。它们像老公鸡一样咯咯地叫着,昂着头,挺着脖子,可能是发怒的缘故,它们脖子上的毛都乍撒开来,一副决斗的样子。黄鼠狼一惊,知道来者不善,便将叼在口中的小鸡吐出来,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与鸡群对峙着。突然,老公鸡抖起双翅向黄鼠狼发起进攻,紧接着那群母鸡也一起尖叫着向黄鼠狼啄去,把黄鼠狼团团围住。就这样轮番发起进攻,一只鸡刚啄完黄鼠狼飞去,另一只鸡又飞来了,在老公鸡的指挥下将黄鼠狼啄得晕头转向。
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把我看呆了,竟忘了帮助鸡群助战。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助战,那老公鸡把群鸡调动得很有章法,指挥得有板有眼。最有趣的是母鸡们借着黄鼠狼的头啄去的一瞬间,它们的肛门也在发挥作用,一调腚,肛门立刻喷出一滩鸡屎来,喷得黄鼠狼满头满脸,根本不敢张口,更不敢睁眼。黄鼠狼摆动着头,想把鸡屎甩掉,可那带着浓臭味的鸡屎是不易甩掉的。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只那么一会儿,我见黄鼠狼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口之力了,头开始下垂,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顾头不顾腚地往柴垛里钻,群鸡也不追赶,你叫一声,它叫一声,好像是欢庆胜利似的。又好像说:“教训它一次,看它还敢不敢欺负咱们!”
我目送着母鸡们一个个地钻进鸡架,也赶忙跑回屋向母亲报告“群鸡大战黄鼠狼”的一幕。母亲听后却不以为然,只说了一句:“这是团结的力量,连小鸡都知道团结才有力量,何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