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知青老友西猛子来访,自然是一整瓶稻花香的伺候。
酒酣耳热之际,我猝然发现这家伙虽面不改色可耳根红了,且不是一般的红,红了冻疮,或者说跟冻疮浑然一体,都红烂漫了。
“怎么搞的?天还没下刀子,这点轻寒就割烂猪耳朵了?”我打趣道。
“还不是洲子里那几回冬修担大堤时霜风子给吹的?还是你那毛耳朵飘呀飘的好,保住了你这狗耳朵没落下这份冬天里的疼。”
毛耳朵?我一时成了丈二和尚,可旋即明白了,忙把酒杯重重一搁,进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一“文物”——一顶灰不溜丢且飘散陈年怪味的人造毛冬帽。外形就像一个毛发凋零的老头,帽檐帽耳上本该是毛丛遍布的地方都是一绺一绺地秃斑,而帽里满是泥灰油垢,袒露着主人经年累月的汗渍和极少洗涤的懒惰。
西猛子接过去,像个真正的文物鉴赏家一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翻来覆去看个够。然后解开帽耳系带,抓着两个人造毛尚未掉光的耳搭子,一摆一摆寻找着一份感觉似的,良久,才发出权威鉴定:
“嗯嗯,不错,没走样,还是原汁原味的湖乡玩意儿。当年正是这顶冬帽,保暖又时髦,引领湖乡新潮流。记得那时你小子还神吹,说是珍宝岛的军帽,工头他们一班傻不拉几的家伙还真信了,我也没吱声。其实蒙谁能蒙得了猛子我?用现在的话来说,整个一个山寨版军帽,同部队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可这‘山寨’还真为你立下了油汗功劳,用毛耳朵护着你,抗住了刀子一样削脸割耳的霜风子。”
“当年大伙儿都是这么护头护脸来着,就你这猛子不信邪,不戴帽,耸起宽宽厚厚的肩膀,担起两座小山一样的泥土,大步流星往大堤上走,边走还边吹:我一个长了俩铁肩膀的人,就偏不信,挂的两只耳朵,会是禁不得这点霜风子?又不是银样镴枪头。”
“哈哈……”
“哈哈……”
哈哈声中,稻花香一小口一小口抿进肚肠,那年月铁肩担大堤、冬帽印沧桑的回忆一点一滴地从酒气氤氲的两张嘴里慢慢呼出——
担的大堤是漉湖大堤,北洲子农场(我们知青通称为洲子里)赖以安全度汛的用人海战术打造出来的巍巍屏障。印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沧桑:漉湖是洞庭天下水的一个支湖,建国初期围湖造田才造出大通湖、北洲子等大垸子大农场。知青像湖鸭子成批成批地涌向这一块块广袤无边的沃土良田,光是洲子里就先后接纳了大几千城里的伢子妹子。
那时候一年四季都是忙碌的,劳累的,可一个队上聚集近百名知青,再苦再累也是快乐的,放下春夏秋三季耕作水稻棉花甘蔗不表,单说那冬季兴修水利担大堤的事儿,一个队一个队地在大堤边安营扎寨,搭起芦苇窝棚,每个棚子里二三十号人像摊鱼干一样摊在同样是用芦苇扎成的大通铺上,一到夜晚,尽管没有电灯,也因防火不能随意点油灯,大伙儿也能黑咕隆咚穷快活:拉的拉二胡吹的吹笛子,还有知青刘宝“话说唐朝李元霸,手持铜锤八百八”的搞笑说书声揪住了一双双从臭烘烘被窝里高高竖起的耳朵,间或还有两三个“无级别钳工”从工地食堂略施小计撬门而入,盗来些红薯、萝卜、猪油之类,一一奉献给刘宝及其听众来者不拒的超好胃口和辘辘饥肠。以致好久以后一提起这口福,都说共产主义在窝棚早就实现过喽。
美中不足的是“共产主义”只能在窝棚之夜悄然演绎,一到东方微曦,就得“寒露满把银锄落,霜风削面铁肩沉”,作古正经挖土担土加高加固大堤了。眼看着数百米堤段才一台推土机有气无力地推土到堤边,或者半坡就上不去了,绝大部分土方任务还得靠蝼蚁一样的人一担一担一丁点一丁点地完成。听人说机耕队还有好几台东方红推土机趴窝在车库,冬修了也不先把它们修理修理,这不是明摆着要“修理”咱们这些凡胎肉身的乡里人吗?看来不把把咱“修理”成铁臂铁腿铁肩膀是不会罢休的啰。
可我们大部分知青压根不想这么“铁”来“铁”去的。仿佛都信奉了一种宗教:祈祷上苍降雨降雪降休息。夜晚睡觉前总有几个人钻出窝棚,双手合十,朝满天星斗眨眼不停的夜空微微摆动,口中念念有词,祈望上天明晨弄个雨雪霏霏什么的。你还别说,有两年个别时段还真奏了些效,可有一个冬天,老天就是不给面子,一天到晚把那笑容可掬其实更可恨的太阳挂在空中。挂就挂呗,暖和一点劳作一下也认了,问题是这笑容太苍白太没热力了,一早一晚还纠集些软刀子冷刀子一样的霜风寒露刮脸括耳朵。于是就批量催生了毛耳飘飘的冬帽,还有一部分货真价实如西猛子一样的铁肩。
那时节女知青和村姑农妇一样,一律用灰的蓝的暗花的(个别用红的)头巾把整个头脸包起来,有几个娇娇女甚至把自己包得像个穆斯林;男的,乡民也是包头,尽量包着双耳,却又不同于女人的包法。我等男知青情愿学习贫下中农不刷牙少洗澡的日常行为规范,在包头这一点上绝不接受其再教育。所以大都瞄上了冬帽,大都是家里给寄来的,也有从农场百货店买的,个别人脉极好的还搞来了部队的真家伙,要多暖和有多暖和,要多英武有多英武。我的这顶在队上男知青冬帽中算不上最抢眼的,可那草绿色的人造毛愣是让我拉大旗作虎皮指鹿为马地作为水獭皮高级军品,把伙伴们的眼睛亮瞎了几天。天天戴着这玩意,把帽耳放下来,却并不系紧在下巴上,飘飘在凄紧的霜风中,都成了雷锋叔叔的标准像,算是那个年代别样的潇洒吧。
西猛子就是那个时候跟我们这支冬帽大部队较上了劲,头上顶着雪白的霜花,耳朵和脸颊红扑扑的,还一定要解开系在一件破棉袄腰间的草绳,口鼻呼呼冒着热气,总是说真不知在你们这些人怎么把自己整的像个老头一样,天上没下刀子没下雪,戴什么冬帽?都是要沤出一脑壳的蛆还是怎么的?
当时我听老妈的,宁可沤出蛆来也不脱帽。她一再来信说千万要保护好脑瓜子,大冷的打霜天,不光要戴冬帽,还要放下帽耳牢牢地系好,不然的话不光是耳朵和脸会冻坏,连脑子也会冻坏呢。可我还是打了折扣,让帽耳飘,让帽耳系带飘,像雷锋叔叔的那样飘。我们一干冬帽族大都是我这个形象,或舞着银锄,或担着泥巴,接受凛冽风霜对头上防御之物的检阅。
履行护耳护脸的功能,冬帽可是没得说,可没过多久,几乎应验了猛子“生蛆”的预言脱口秀。当然没那么夸张,不至于真是蛆虫,是汗臭味臭泥垢。挖土担土,劳动强度之大,脑瓜子热气蒸蒸日上之剧,都化成汗水浸润在厚厚的帽子里面,久而久之,竟然亲密渗透织物间,呈水乳交融之状。有个别勤快的还不时擦点肥皂洗一洗,可我和大多数人置之不顾,一个冬修下来就没见过水。过年探亲带回去让老妈洗了整半天,据说把那年头最贵的马头牌肥皂用去半条才算勉强搞定。翌年如法炮制,老妈照洗不误……后来招工返城,我说什么也不让老妈洗了,自己一手来,其实也就虚应了个故事,洗后晒干,污垢依旧油渍依旧,好在不搞冬修了再也不用戴了,便束之高阁,永不叙用。这才有了今天翻出来让猛子鉴定和怀旧……
再说猛子,应对皑皑白霜萧萧寒风的也不全是一股子初生牛犊不畏寒的气势,这家伙还真是天生一把好膂力,再加上下乡锻炼这么久,胳膊和肩膀看来真是姓铁了。他跟队长强烈要求土方按定额分配任务,组合了一个不戴冬帽的回乡知青,大包大揽,多装快跑,大半天下来完成一天的任务,就撂下工具回窝棚睡大觉。我总是看到这对组合担土的就猛子一人,他那搭档只是挖土不止,一大块一大块的巨板土盛在特大号箢箕里,一担少说也有两百斤,多的快有三百斤,乡人中的壮汉也没几个能起肩的,男知青就更别用试了。担这种重量级泥土,猛子起初一连折断了三根竹扁担。他只得把两根扁担捆绑在一起,搁在肩上,扁担绳又粗又长,柘木结钩还要辗转拐进去才能钩起箢箕系绳,然后运一口气,腰杆一挺,屈着的双腿遽然直立起来,开步就走。那个轻松快捷负重行走的健美范儿,几乎让我以后几十年中,每一次看到西猛子就条件反射似地浮现出这么个历史镜头。
有一回无意中听他的搭档告知一个秘密:猛子这家伙并非故意要跟我等冬帽族较劲,原来还是一个“穷”字使然。家里弟妹一大串,哪有闲钱给他添置冬帽,即便猛子挣工分多,挣的钱也是要邮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回去贴补家用,冬帽就只能作为他讽刺的对象与他风马牛不相及喽。
话题回到酒桌,西猛子看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一把端起我的杯中酒倒入他的大酒杯,满满饮了一口,说道:“现在想来,我那时候可是打肿脸充胖子呀,你以为我真的不怕冷?不怕冷的话,我会让霜风子整出个烂耳朵来,而且每年冬天都发?”
“有失有得嘛,猛子。红了耳朵,铁了肩膀,不是一大收获吗?”
“收获?这收获能派多久用场?你总说铁肩,铁肩,我这铁肩有什么用?现代生活从来不用担东西了,我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肩膀上没挨过扁担了。”
我笑了笑,说:“铁肩,有总比没有好,至少可以担道义呀。”
西猛子没有笑,或者说是憋住了笑,一把擎起大酒杯,昂起脑袋,把残余的半杯酒悉数倒入口中,然后顺手抓起身边的冬帽,一把扣在他那个大脑瓜子上,帽子小了点,帽耳没完全遮住人耳,系带随着脑袋的摆动而飘拂着,不时拂过沾在他浓密花白胡须上的酒珠,我赶紧掏出手机来了个特写。
他说:“照什么照?担什么道义?给我高帽我还偏不戴,要戴也戴戴你当年这顶冬帽。来,过来,要照就哥俩一块来个自拍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