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七岁那年,到离家三里路外的清灯小学去读书。
教我们语文的丁老师是个转业军人,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丁家坡。他有三十岁的模样,脸上的红疙瘩大的大小的小,像刚出水的鸡佬苞刺果子一样扎眼。他中等个子,略瘦,说话不能着急,一着急就有点结巴,因而学生们背后叫他丁结巴子。丁老师上二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同时兼做我们这个启蒙班的班主任。
那年的十月份已经很冷了,一场雨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足足满满地下了半个月。我每天穿着奶奶没烤透的湿鞋子去上学,又从泥泞的路上一滑一拐地走回家,布鞋底早已湿透了。坐在教室里,双脚像踩在冰窟窿里,脚板也被泥沙土块磨起了血泡。
那些年的冬季,一到农闲,爹妈随青壮年到很远的地方去挖河修堤。爷爷老了腰驼了胡子花白了,可他却因为早些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而惹上了事儿。民兵们五花大绑地架着他在公社礼堂挨批斗,批斗完后,就被送进了大队办学习班去改造学习。奶奶在家里种菜园子割谷蔸子烧饭洗衣,照顾着她的小女儿(小姨)以及我和妹妹。
有一天我放了学,轻声小气儿地试探着奶奶说,我不想去上学了,到学校里的路又窄又滑,搞得不好就搭轱溜子(摔跤)。教室里四面透风,冷风吹进心窝子吹到骨头缝里去。还有,学校茅厕里的屎尿水都漫出鞋面,蹲在两块砖上拉屎,肥胖胖的白蛆就爬到鞋子上来。我不想读书了……要读你自己去读,反正我是不想去上学了。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没敢对奶奶说,奶奶心肠窄眼窝里浅,自从爷爷被人揪了去挨斗,她总是独自低着头,用一只衣袖不停地抺眼泪,结果把两只眼睛弄得像烂桃子一样又红又肿。我没有把在学校里受欺负的事告诉奶奶,告诉她有什么用呢?坐在我后面的杨瘦猴子总爱扯我左边的细辫子,还把从路边摘的刺果子丢到我脑壳上。有一次我刚转过头跟他理论,丁老师随手抛出半截粉笔头,我的后脑勺被精准地命中,课堂上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笑和唿哨声。从这天起,有几个跟我玩得好的女同学也不理睬我了,她们嘲笑我裤子上的补疤和脚尖上裂了口的鞋子,还说我爷爷是反动派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同学们更加孤立和鄙视我,我恨死丁结巴子了。
奶奶只听了前一半,就叹着气说,吖子你才丁点大,长不过豆角短不过茄子,镰刀拿不起锄头扛不动,不去学堂认字在屋里头搞么子?现在大队连猪也不准养,喂几只鸭子还不能赶水塘里去,你在家学挑花呢还是绣朵?
画书。我对奶奶说,我照着小人书画房子,房子前面堆着雪,门口还站着一个堆雪人的小女孩,我都画了几十张纸了。奶奶,你能不能熬点米糊把它粘起来?我不想读书了,只想在家里画书。奶奶见我不想读书了还犟嘴,两眼一红,顺手抄起门背后的高梁扫帚朝我的腿杆子扫过来,我双脚弹起,像跳绳子一样猴着腰躲开。
我看见奶奶狠命地把扫帚扔到地上,然后又用手扯起另一只袖口擦起泪水来。
二
第二天我照样斜挎着布书包出门,书包有点大有点瘪,书有点少铅笔又瘦又短,书包紧贴在我屁股后面,像我头上的丫角辫子那样一点都不老实。我到村东头的魏奶奶家看树上还有没有桑葚子;到河边枯树蔸子上去寻黑木耳;到路边的菜地里去刨几个拳头大小的泥巴苕(红薯)。不远处的邻村,时不时地爆发出炸雷一样的响声,接着就有一种甜糯糯的清香,被微风携带着四处飘散。我对着天空吸吸鼻子,判定那儿一定有人在炸米子。于是就闻着香味走过去,挤到婶娘婆婆们跟前去围观。等鼓肚子的铁炉子被柴炭烧得通红,炸米子的瘸腿老头便扳起炉子头上的铁嘴壳子,听得“嘭”的一声,一葫芦瓢米转眼就变成了又白又胖的米泡泡。老头把它倒在一个长布袋子里,等它稍冷一点再倒进蹲守着的婆婆的脸盆里。那婆婆面善手快,从盆子里捧起一大把米子放进我的棉袄口袋里,她半是询问半是责怪地说道:“你是哪个屋里的小吖子?咦哟,地上都站了一个坑了,哪么不克(去)上学?”我有些心虚地四处张望,就往清灯小学方向踟躇而去。等放学的哨子吹响,便巧妙地混在放学的队伍里,背着书包回家。
寒风从地缝里钻出来,顺着宽大的裤腿往上灌。一双看不出什么花色的布鞋,鞋面已开了口露出脚拇指的盖壳,棉袄也是小姨穿窄了的,又硬又薄地包裹着我小小的身体,像枯树叶一样晦暗阴冷毫无温度。要是爷爷在家,往火盆里架一些木头树枝烤烤火暖暖身子该有多好呵!于是我决定明天去拾些柴禾回家,树枝、木头、稻草蔸,只要能点着火的都可以。
我想起上学放学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一户人家的稻草垛下面,码着很多由树兜子劈成的木柴。我决定到那里去“捡”一点柴禾回来。
我找到了屋后头有稻草垛的人家,看见了压在稻草下实坨坨的木柴。我机警地弯下腰假装抹鞋子上的灰,四下里望一望,便慢慢走近草垛。我正伸出手去抠几根木头,一个大肚子女人用手撑着腰走进草垛旁边的茅坑。我左等右等,等她屎完出来,一只大花狗蹲守在她家屋后头的光秃秃的大树下,伸长舌头用血红的双眼盯着我。它似乎明白我靠近草垛的用意,嘴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警告声。我后脊梁发凉,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讨好地对着大花狗笑一笑,把搭在屁股头的书包朝它举一举,告诉它我是个学生而不是偷柴禾的。趁它还没有呲牙咧嘴地发起攻击,我赶紧夹着瘪书包悻悻地跑开了。
第二天晚上,风一阵阵地紧刮,天空灰蒙蒙的。一群群归鸟成群结队地从门前飞过,轻盈的翅膀敲击着沉闷的暮色。附近农家的炊烟冒着浓烟带着火星,夹杂着灶火的温度和青菜的香味,像一条锋利的剑,把低沉的天幕划开一条白亮的口子。奶奶嘟囔道,天哭撇撇好像要哭百八箩筐似的。说不定这两天大雪就要垮下来,唉,你爹妈他们的鞋子肯定都成了泥酱缸了,你爷爷的滚衫子(棉袄)也硬得像枯菱角,唉,可真遭罪哟。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冗长而香甜的梦,我梦见书包里装着许多劈好的木柴、木头疙瘩和枯树枝,爷爷和爹妈都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围在火盆边烤鞋子,烤红薯,烤糍粑……早上起来我连忙舔舔舌头,嘴巴清淡淡的一点甜味都没来!
三
第三天我没有去上学。我对奶奶说我的脚又肿又痛,疼得走不得路了,你要我上学就把我背着去。奶奶提提我的裤腿,见我后脚踝冻得烂稀,就从灶膛里抓一把灶灰、滴几滴菜油后搅拌几下敷在我的脚后跟。
晚上,我正坐在灶屋里和奶奶一起烧晚饭火,大门口走进来一个男人,后面还跟着几个流着清鼻涕的小屁孩。男人取下围巾,露出一张疙瘩密布的红脸巴子,我的妈呀,是丁老师,他来家访啦!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要是他告诉我奶奶,我已经有三天没上学了,哪怕是我躲到床上裹在被窝里,奶奶也会用高粱扫帚抽我屁股的。
丁老师看出我祈求的目光也看到了我脚上的冻疮,当奶奶用警惕的目光问询我是不是逃学时,老师乜斜我一眼,抓抓被寒风冻红的耳朵,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嗯,没有逃学……没有。这两天我们学校搞劳动,不上学。填路挖沟挑土……学校门前的一条路已经填……填……”
奶奶见丁老师填不出来,就连忙替她解围:“把学校门口那条路填好了,是不是?”
“是,填,填了两天,才填好了。再下雨下雪,就不用担心路……路……”
“就不担心路滑啦!”我欢快地说出了结果,心里充满着对丁老师的感激。
丁老师笑眯眯的看着我点点头,当他看到我的脚冻成那个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打开手中半旧的黑皮包,从里面掏出两双鞋来:“这是我女儿穿过的,鞋小了,有些挟脚。她妈舍不得……丢,一直把它留着,来,你试试看!合……合……合脚不?”
我从丁老师手上接过她女儿穿小的鞋子,哦哟,鞋里面还有一双绣花的棉垫底,我穿起来试着走上几步,鞋子虽然有点旧了但它很宽松很暖和,我的心里立刻热乎乎的。
奶奶又用袖子揩擦她的红眼睛:丁老师,难为恁嘎(您),她妈去上堤挖河,她爷爷……那时候他是被兵爷们用枪托逼走的呀,感谢老师不嫌弃我们,还关心我屋里的吖子!这些天,我这双眼睛哭啊揉啊,见风就落泪,见太阳就火辣辣地疼,穿针引线都看不见,吖子的一双鞋漏风又漏雨……”
丁老师从奶奶手上接过一杯热水喝了几口,他说话的声音也滋畅了,舌头也不打结了。丁老师当着奶奶表扬了我,说我的字写的恭正,读书又用功,在教室里扫地抹黑板最积极,年底肯定能评上三好学生。我奶奶听了连脸都红了,她用手揉揉眼睛捋一捋额头上的散发,就跑到屋里拿出我画的书,用双手递给丁老师看。
丁老师一张张的翻完了我的画,他很满意地对我翘起大拇指,然后从他的黑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来,只见他将黑提包放在他的膝盖上,又把我的画平放在他的黑包上,蹙眉闭眼想一想,在我的画上勾起几条歪的斜的枝枝叶叶,他抬头盯着我说:“这是什么?”
“是柴禾……是被风吹的柳条子!”我歪着头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春天!”丁老师不加思索地说。他又补充道:“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可奶奶不明白,她仰头望望外面的天:“今年哪么这么冷呢,这场大雪迟早要豁下来,春天离得还远呢!”
“最冷的时候离春天……离春天就很近了!”
“丁老师,柳树枝长出来了,天气就暖和了,爷爷和我爹妈就回家了是不是?”
丁老师答非所问:“你爷爷是个好人,毛笔字写得……真不赖,我家大门口还贴着他写的红纸对联呢”,他说完转头问奶奶,问我们这个生产队里是不是有辆拖粪的板车。学校厕所的粪池满了,他是来借粪车的。前天二年级有个女孩上厕所掉到粪池里,送回家后又惊又怕,半夜发起烧来,这两天怎么也不肯来上学了。奶奶说粪车是队里的,现在放在谁谁的屋后头,我带恁去借。
临出门前,丁老师对我诡秘地笑笑,说明天你去上学时,走的是条新路,厕所清粪后还会盖上油毛毡的。你要是再逃学我就……罚你挨站,要是奶奶知道你连逃了三天学,该有多伤心呵!
第二天,我穿着丁老师女儿的鞋去上学,去往学校门口的那条小路填平了修好了,再也不是坑坑洼洼滑滑溜溜的了。到了放学的时候,鹅毛大雪就像是被撕扯的棉絮,风把它吹落又让它飘起,我和几个同学在路上跳跃着追逐着,伸手抓捧起大朵大朵的雪花。前面有个人佝偻着腰拖着粪车,吃力地往前走。同学们生怕大粪泼到自己的身上,连忙你争我赶地跑到粪车前面去,我冷不丁地回头看看低头拉车的人,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被寒风刮得通红的疙疙瘩瘩的脸,是丁老师。我咬紧嘴唇停下脚步,悄悄地落到粪车后面,伸开双手扶着板车后面的挡板,默默地帮丁老师推车。有两个同学们发现了拉粪的丁老师和车后的我,也加入了推车的行列。
四
我十岁的时候,大队在公路边修起了一所两层楼的小学,清灯小学所有的学生都到新的学校去读书。站在新学校的操场上,我四处张望,一个个新老师经过,可一直没有看到我想找的人。
丁老师没有来。原来,他只是被临时借用的,连民办老师算不上,也没有社会关系,可以帮他调到新的学校来继续任教。他只好回到生产队去种地。没过多久,听丁家坡的同学们讲,丁老师被招进了刚成立的公社建筑队,当了一名泥瓦匠。
以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也再没逃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