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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如何不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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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苹果园,我家就在山脚下。

小时候,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残疾的外婆。当时我四五岁,是被大人们呼唤为“孩子的人”,而残疾的外婆在家人那里却是被分派叫做“照看孩子的人”。外婆浑身的骨头都是折的,断的,当然照看不了我。不过我很听话,从不走出院子以外半步,顶多也就是门子里门子外,而且是一听到外婆在屋子里将我呼唤,我就会马上返回来。

外公、妈妈,和小姨都在生产队里劳动。走得很远,远得我怎么看也看不见。唯独舅舅一个,是在屋后这座山上的果园里上工。其实舅舅离得家也并不算近,只不过我一出来,向屋后一望,就能望见那座山,就会误以为是看见着我的舅舅了,是一种心灵上的靠近。

外婆不会陪我玩,当然,我也根本不想和她一起呆在家里。所以每逢早饭后的上工时分,我尤其能抱着小姨的大腿不肯放开,哭着,嚷着要她带我一起走。而小姨是不能带我走的,带上我还怎么能劳动?还怎么能挣了工分?每逢这时,外婆就会吩咐舅舅,让舅舅把我带走。

当然,舅舅也同样不能把我带上,因为他也要劳动,但舅舅还是假意答应了。当他答应要把我也带上,这却能使我欢欢喜喜地把小姨暂时放开。不过,舅舅对我也不全部都是欺骗,至少他要带着我往他所去的方向走上一小段路程。一估摸着小姨走远了,再也不会被我纠缠到了,他就会开始对我好言相劝,劝我马上回家。

有时候舅舅抱着我,从我家出发,一直往北走,顶多走三十来米就到了黑牛家。黑牛是和舅舅一起在果园里上工的工友,黑牛家也是舅舅要走往果园时的必经之路。舅舅一走到黑牛家,不仅就会去叫上黑牛,一起往果园里走,同时也每在这时,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哄着我,让我回家。

我当然是不肯顺从,这时候黑牛就会为舅舅帮腔,就会说“我给你个小苹果吃,还不行吗?”于是我就肯返回去了。每到这时候,我才会看透,我再想跟着舅舅往前走,肯定是毫无指望了,我会看透舅舅虽然不肯打我,骂我,但他确实是再也不愿让我跟着他,一起往前走了。于是只有接受黑牛的小苹果,拿着苹果返家才是最佳选择。

你当是什么样的苹果?就是那苹果花刚刚开完后,顶着花蕊的拇指肚大的苹果。这些苹果当然不是果园里的,而是种在黑牛家的院子里,是黑牛家的。这之前我看见了每一棵树上的苹果,就想着向舅舅索要,就想着伸手去摘。至此后我才知道,原来树各有主,即使一个小小的苹果,如果那树不是你家的,不是你种的。树上的苹果,你当然就不能伸手去摘,随便去吃。

舅舅也不是每一次都把我带到黑牛家,就能把我驱赶回。有时候无奈何就只得先把我带到果园,然后再寻找一切机会,或者是瞄上一个顺路的人,把我捎带回家。

后来我听舅舅说,有一年秋天,舅舅,还有他的好几个一起在果园里劳动的伙计,他们看见苹果大收了,就有的高高兴兴地说“整个夏天,我对果树都只有浇水,施肥,都只有看管和守护,绝没有伸起手吃掉那怕一个。”他们说过后,舅舅因为也有同样的骨气,便也那么说。可是他话音刚一落,黑牛就不客气地说,“你还说呢?苹果还没有脱掉红裤子,你就已经开始吃啦。”他的话让我舅舅马上一愣,因为舅舅真的没有吃过。经过黑牛这么一指点,他才突然地又想起了,他还有个馋猫似的外甥女。于是大家伙哈哈一笑了。

2

舅舅特勤劳,除了上下午,在农业社集体上下工的时间,一回家来,里里外外林林总总的事情,他不是做这就是做那,做的有条不紊。但他有一个特征,他不爱一个人去做,总要伙同别人去做。比如,他如邀约不到别人的时候,他就会来邀约上一个小小的我。比如,他要去自留地里查看他的马铃薯如何了,他要在玉米田里栽种上三五棵南瓜种子了,像这样的事情,他总会邀我同去。那怕我很懒惰,我一步路都不想走,他会把我背上,抱上,他也愿意。像那些粉艳艳的山桃花,黄灿灿的连翘花,火红的山丹丹花,缠秧子的打碗花,还有飞来飞去的花蝴蝶、红蜻蜓,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舅舅把我抱到地里以后,他一低头就专心致志去做自己的事,而我无事可做,常会指着这一株植物询问他“这是什么?”指着那一株植物询问他“那是什么?”舅舅就会一一告诉我。

有一次黄昏,我要摘回一朵打碗花。舅舅说:“天已黑下来了,谁要在黄昏把打碗花折回,回家以后就要把碗摔坏。”至此以后我什么花都敢折,在黄昏独不敢把打碗花折回,因为我怕把碗摔破。但凡被我问到的植物,都因它的叶子美丽或者花朵鲜艳,是它们吸引了我。那时候,在我幼小的心里,我常常误以为舅舅的胆子点点小,

凡有的事情都不敢一个人去做,所以才会不厌其烦地邀约我。

然而在外婆的嘴巴里,每当她与别人聊到舅舅的时候,她总会不无夸奖地,说我舅舅八九岁上要和小伙伴们一起去赶集的时候,仅向外公索要了二分钱。当他返回家里的时候,他没有为自己买任何东西,却用这仅有的二分钱为外婆买回来一个纳鞋底的大长针。说他十二岁上,人还没有锄头高,却能把着锄头,在庄稼田里拢玉米,垄谷子,穿来穿去像条小泥鳅,做出来的生活比成年人还好。

当然也聊到了我,说舅舅去探看我妈的时候,刚好赶上了我的出生。当舅舅一返回家里,就对外婆说“妈妈,姐姐已经生了,生了个女孩。头发有点黄,皮肤红红的。”

外婆回答说“黄头发会慢慢变黑,从小红皮肤的长大了就会变成白皮肤。”

3

舅舅除了在家里和田间的劳动,一有时间还爱上山杀条子。

有一次,他就连上山杀条子也是背我同去。他背着我在一条山间小道上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遇见了好几棵大杏树。杏树粗壮得做檩有余,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杏子,舅舅就用两条手臂抱住杏树,用力一摇,杏子就像雨点似地落下来。舅舅捡起杏子,装满了我的口袋,然后又抱起我继续前行。当他走到一块巨大的岩床上,他把我放了上去,对我说“你哪里也别去,千万别乱走。就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接你回家。”说完,拿着他的镰刀就继续往山深林密处走了。

目视着舅舅渐渐渐远去,我则在岩床上吃我的杏子。等我把杏子吃完,我就觉得舅舅应该回来了。可是我怎么也等不来,于是我就大声呼唤,呼而不应,无计可施的我,就只得低下头去和身旁的野草玩耍,去和野草丛里的蚂蚁玩耍。一直到终于看见了舅舅。看见舅舅肩扛着一大捆条子来接我,我才发现我所在的地方原来不只是这一块岩床,在这一块岩床上,还有一块岩床,只不过上面那一块刚好一床那么大,下边这一块却要更加大些,大出很多。

这一件事一晃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现世,却怀疑也许是曾经做过的梦境。直到四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又再次去走过那个窄窄长长的山间小道,又重逢了那两块岩床,它们才告诉了我,我记忆里的那些情景确实是真人真事,确非梦幻。

那些开粉花的山桃树,看起来和别的树木没有什么两样,它的条子杀回来后,用夹子一夹,等把桃叶和桃树皮一剥,露出来的却是非常好看的白生生的条子。有一回,舅舅一边用它编篮子,一边对全家人说“这回呀,我不编寻常篮子,我要编一个花边篮子,我要送给我的‘丽’。”花边篮子是篮子已经编成,在为篮子收口的时候,用条子编出来的一圈又一圈的花纹,只有手巧的人才能编上,不是每个人都会编。“丽”是我的名字,两个字的名字只用一个字来呼叫,自然是爱称。

至此,我就收到了平生第一个礼物。无论谁收到礼物,总是会有喜悦感,但是喜悦过后,我也曾迷惑过,迷惑我用这个篮子可以去为自己做什么呢?

4

有一次,外婆生了大病,好多天对什么食物都无法吞咽.舅舅匍匐在外婆身边,眼泪汪汪地说,“妈妈,你快点好起来吧,假如你对糙粮吞咽不下,日子再穷,我就算一天上一次山,我用编框子杀条子,也要为你买来麦面吃,养着你。”

当然,舅舅不止用他的辛劳钱来为外婆买白面。一年一度的庙会上,舅舅瞒着妈妈,也用他杀条子的钱为我买了一碗凉粉。一碗凉粉虽只一角钱,但在那个时候,那是我平生吃到的第一道美食。是一件极奢侈的事。

舅舅不仅是外婆眼中的孝子,妈妈眼中的好兄弟。他有小麦色的皮肤,不胖不瘦,长条形目字型的脸蛋,一年四季都是干净利索,寸长的头发,两只大大的眼睛,而且还是双眼皮。他有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同时也是乡亲们眼里的英俊小伙子。我记得本村或邻村,有好几家姑娘曾经托人来向他提亲。

但不知是因为家庭原因,还是因为外婆那常年卧病的身体,我觉得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个时代,是一种社会原因吧,总之到后来就这么一个既会杀条子编筐子,又会种果树种瓜种菜,是乡亲们眼中所谓的无所不能的才子,却一个人孤独了一生。

舅舅只比我年长十七岁。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刚好二十五六岁,正是年轻英壮大好年华。那个时候我还记得,即使过正月过春节,舅舅也会拉着我的手,或者是把我背起来,然后去寻找他的同龄小伙子们,一起去打扑克玩牌。而我则静静地,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或玩或看,正所谓我是他的影子,他去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对于这个状况,左邻右舍门见了,大家都异口同声,说我是躲在我舅舅膝盖下长大的。

再后来我也长大了,嫁做人妇,又变成了人母,之后又生下了三个孩子。舅舅给我的女儿梳头发织辫子,舅舅为我的男孩子洗衣服,喂饭,并准时准地接他们上下学。对孩子们那的个样子,比个母亲还温吞,还柔顺。被乡里乡亲们看见了,又异口同声地说,说我这些孩子都不是我生的,而是我舅舅生的。说我并不是他们的妈,舅舅才是。

还记得在我怀头一个孩子时,不知什么原因,竟突然地想起要吃香椿。当我向舅舅提起,舅舅说“要吃香椿,等我想办法种上一棵树吧,不过你这一胎肯定是吃不上了,要等下一胎。后来再怀孕时,我又依次说,“舅舅,我想吃木黄杏,我想吃大黄梨。”期间,无论我说什么,舅舅都只笑不言。等过了一段时间后,在我家屋外的小山坡上,舅舅就默默地种上了香椿树,杏树,梨树。一直到我的孩子们长大后,那些树又让他们吃了很多年。

5

舅舅无所不能了一生,也勤劳,敦厚与和蔼了一生。但在最近这几年,因为在有一些事情上我们出现了分歧,无法谈拢,因此他就非要把他的社保卡,以及养老保险钱把握在自己手里。在这之前他从不索要。再多的经济收入,他从不索取,只落个温饱便好。

我当然知道他要这些东西,非要东西,那是想与我置气。如果他再年轻上十年,如果头脑比这清醒身体比这健康,我当然能够给他。但现在他已七十大几,且是屡屡生病,常常进医院。比如去年腊月平安节那夜,他一下子就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只大大地睁着两只眼睛,并死死握着两个拳头.如果不是社保卡就放在我的手里,如果我不送进医院。及时抢救,他早性命休也。

那次康复之后,他还是向我索要。正因如此,将近一年多了,我除了让他不缺衣不少食之外,但凡他能自己料理了的事情上,我都不愿和他多共一句话。不是我不给他,就比如去年在平安夜那夜,他的社保卡若不是原本就在我的手里,我若再翻箱倒柜寻找一气社保卡的话,因为时机被一再耽误,他是否能够被抢救回来,还值得疑问。这件事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后怕。

今年秋后,因为他的血液病、肺病,我又想将他送医,但我又怕他因为和我置气而故意推托,所以我不得不花时间去和他反复商量,去和他反复叙说。期间我们有时平铺直叙,有时又难免争争吵吵,但他却自始至终都在收拾着一棵大白菜。仔细地把外叶和腐叶去掉。我一直和他说话,他一直剥着自己的白菜。等我把我要说的话统通说完了,他也把大白菜剥好并送给了我。我就说“让你吃吧。”他却说“要我吃的话,我吃个小点的就行,不用这么大。”

原来在这么混沌之中,他心中所想的还是我。他心中所想的还是要对我给予。当我把白菜接在手中,顿时泪如泉涌,这是一棵多么珍贵的白菜!一生,我吃了舅舅的衣食无数,吃了他亲自劳作的大白菜无数。唯独这一棵一波三折,它让我再三回头,不忍入喉。

6

三十年前,医学和生活条件并不发达,乡下女人在生孩子上,也是死一次重生一次。我生孩子的时候也是舅舅为我挑水,为我煮饭,为我抱孩子。他把夏天地里第一个新瓜新豆荚给我吃。他把秋天地里的第一把新米给我煮成月子粥。因为他对我仔细地呵护,无微不至地关怀,我才得以从生孩子的死难里重生,才得以陪伴着孩子,和孩子们一起成长。

我的孩子们哭了,疼了,舅舅比我更近在咫尺,比我更详细知道,比我更多一份护理。我,舅舅,还有我的三个孩子,我们一家三代共同在一起生活,相互扶持了三十多年。其间舅舅一直清醒,一直忠耿,一直对家人爱护有加。

仅在他罹患疾病的时候,仅在岁暮时才犯了一些糊涂。

让我如何不想他,让我如何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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