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是一种根植于心底的眷念,无论身处何方,走的多远,家乡,都是游子魂梦牵系的港湾。
端午节回乡,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和童年时光的故土去。然而,我的家乡早已物是人非,那熟悉的遍开着野花的原野和乡间小路呢,那流水潺潺的小河和喧叫的蛙鸣呢,还有那门口高大的老槐树下的石碾呢,那走街串户叮叮铛铛摇铃叫卖的吹糖艺人呢,也只能旧梦重温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往事随风,固然引发怀古之怅惘,但家乡现实的境况确实一年比一年更美了,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一进村,路旁院落房舍错落有致,飞檐接栋,院墙外都栽种着果树,最多的要属枣树,适应性强,耐贫瘠,果实香脆甜美,但家乡真正享有盛誉的是梨,万亩古梨园环抱村落,仿佛世外桃源,每年春季梨花似海,秋季梨香四溢,都吸引四方游客蜂拥而至,慕名前来。
我的父母的房子在村西面,一提”寇氏葫芦民间艺人“,远近闻名,喜欢葫芦雕刻的玩家没有不知道的,这就是家父,擅长在葫芦上绘描雕刻人物、花鸟,圈内被誉称”一绝“。南院门临街是一排朝南的平房,房前窗外照例是排列的枣树,嫩绿的叶子间正开着细小的一簇簇的花。门侧还有一株核桃树,枝头已经硕果累累。母亲爱花,所以在院里养了许多天竺葵、兰花、蟹爪兰、月季,年年缤纷四季,花开不断,敞亮的小院更显雅静,院中两端厢房前的杏李正长势旺盛,青涩的果实压弯了树梢。
妈妈见我们回来非常高兴,一家人坐在一起唠家常,他们已经是风烛残年,每过一年都更增添了一分衰老,母亲絮絮叨叨,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只是言语表达比以往更迟慢了,甚至有时话说到一半就断片似的不知所终,还有时会无意识的重复。正在母亲絮叨着年景里巷时,父亲从里间手工作坊里拿来一个葫芦作品给女儿玩,女儿欣喜地把玩开了。
“咦!这小花猫脑袋上怎么缺了一块儿毛啊?“细心的女儿叫着。
我们都凑近看,果然那葫芦上刻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活灵活现,正在草丛间扑一只蝴蝶,脑后确实秃了一小块儿。
“哎呀,这不是咱们家的′阿花′吗?”
弟弟的话一下子让我怔住了,阿花,阿花……
记忆如沉沙般泛出了脑海……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父母的房是从祖父那继承的几间老屋,因为常常有老鼠光顾,在粮食短缺的年代,保护粮食当然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于是自然想到养猫,猫和狗一样恋家,所以要从小养。没几日,母亲从亲戚那里抱回一只毛绒绒的小猫,黑白相间,刚来家时还畏畏缩缩,躲在角落里怕见人,怪招人怜的。它不时发出稚嫩的喵喵的叫声,我想它一定是在想妈妈了,于是拿食物逗它,渐渐的它似乎适应了一点儿,也敢从柜子底下探出头来朝四外张望,兴许是饿了,它试探着慢慢钻出来,我把盛着食物的盘子推近它,它稍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始吃起来,我趁机轻轻抚摸它细软的毛,而它也不再躲闪,变得乖巧听话,看来它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我们在给它起名方面发生了很大争议,我想叫“虎子”,弟弟叫它“小黑”,妹妹说还是叫“球球”好听。
“别争了,就叫′阿花′吧!”
父亲一句话,我们的“阿花”从此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这个家里的一员。
阿花长势很快,转过年来,它已经长大了一倍,整日里窜上跳下,院当中十几米高的泡桐树,它三窜两跳就爬到了树顶。它异常活泼,凡动的东西,都会激起它的兴致,妈妈织毛衣的线团总被它扑抓得滚球似的满地跑。秋天是穿毛衣的季节,可妈妈发现弟弟的毛衣变得越来越小,毛衣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毛坎肩,再后来变成了毛背心,仔细一看扯断的线头还在,怀疑是弟弟恶意所为,为此挨了好一顿臭骂,直到无意间发现阿花连咬带扯弟弟那件毛衣才知道真相。家里曾养了几只刚孵出的小鸡崽,阿花早就跃跃欲试,一天终于忍耐不住,一跃跳过去,将小鸡追得四处逃窜,还打翻了喂食的盆碗,气得父亲一路追打,哪里沾着半点,阿花灵活得一溜烟似的从屋里逃走然后轻松一跃就爬上了树顶,父亲只好作罢。
虽然时不时会闯个祸,但都是有惊无险,父母也总还是原谅它,毕竟阿花抓起老鼠来确实是把好手,有它在,夜里再不用忍受老鼠啃咬家具时那瘆人的声音了。
像其他的家猫一样,阿花特黏人,喜欢挨着人睡觉,尤其对人的被窝抱有异乎寻常的癖好,冬天里,我经常睡着睡着就感到毛绒绒暖烘烘的东西偎依在怀里,掀开被子一看,原来是阿花,黑白相间的一团蜷缩着,嘴里还发出轻微的呼噜呼噜的鼾声,可爱极了。
然而我们只当阿花是一只黏人的宠物,却都忽略了阿花本身潜伏的原始野性。一天,东院的邻居气愤愤地跑来我家告阿花的状,说是咬死了他家好几只小鸡。
父亲开始还半信半疑的,可那家人咬定是阿花干的。
“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错?就是你们家阿花,看我追出去,它一下子就跳上围墙跑了,可怜我那几只小鸡崽儿,脖子都给咬断了。”
晚上,阿花回来了,我见它嘴角周围的毛上还带有血迹,不禁大吃一惊,霎时心凉了半截,真的是阿花干的,这下完了!
父亲怒不可遏,不由分说抄起墙根一根棍子,劈手打过去,阿花惨叫一声,虽然跳开了,可脑后还是被棍梢擦了一下,从此留下了一块疮疤。我们都惊呆了,谁也不敢为阿花说情。
在经历了惊险的“杀鸡”事件后,阿花最终还是被父亲强行送给离乡十几公里外的姥姥家去了。临行时,怕猫记路再逃回来,父亲捆了它爪子,用布条给它蒙了双眼,最后装进麻袋里送走了,只留下阿花平时进食的盘子,弟弟为此背地里哭了一天,那一天也成为我童年生活的至暗时刻。
阿花就这样被流放了,家里清净了许多,没有阿花的日子,生活变得无情无绪的,缺少了生气,到了夜间,老鼠又开始出来骚扰了,每当这时,我就更想念我们的阿花了。
第二年夏季里的一天,刚刚下过一场夜雨,早上天还蒙蒙亮,我被一阵声音吵醒,是什么东西抓挠窗户发出的声音,迷迷糊糊透过窗玻璃一看,一只湿漉漉瘦骨嶙峋的猫正趴在窗外,用爪子挠着玻璃。啊!阿花,是我们的阿花回来了!我差点认不出它来,它变化太大了,全身脏兮兮的,满身泥水。
我忙披件衣服下炕,跑出去给阿花开门,阿花也喵喵朝我叫着,疲惫地靠在我脚边,蹭着我的腿,我轻轻抚着它的头,像以往那样温柔抚慰着它,阿花顺从地用舌头舔了两下我的手指,眼神里充满无尽哀伤。实在无法想象,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漫长的寻路途中,它究竟经历了什么,究竟靠什么找到回家的路。我把食物和水拿给它,它大口地吃着,眼角像人那样淌出大颗大颗的泪来。
阿花回来了!我们都很高兴。
“这猫多仁义啊,那么远,雨下得那么大,还知道回到这个家来!”妈妈不禁眼圈也泛红了。
见阿花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又割舍不开,父亲叹了一口气。
“算了,就留下它吧,只是今后你们几个要看好,再不要惹事了。”
阿花又成了家里的成员,几周后也渐渐恢复了。只是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了,更多的时候它趴在我们脚边,或是独自伏在房顶上,对飞过的鸟和四周异常的响动不再表现出亢奋兴趣,好像一下子变老了许多,反应也不似之前那样敏捷,而显得迟钝起来。
我暗自庆幸,因为阿花规矩了,照此应该也不会再有出格的事发生了。然而往往事与愿违,命运之神在短暂眷顾它之后,还是无情地将幸运从它身上抽走。
一天,阿花又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了,我们几个村里村外都找个个遍,也没寻见踪影,或许它只是离家远短时间迷路了,用不了不多久就会自己回来吧,也可能被哪只小母猫吸引住了,跟人家走了,或许……糟糕,该不会被人拐跑了吧。我感到不安,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又过了几天,仍没见阿花回来,当我不再抱有幻想的时候,一位邻居告诉母亲,说村外一土坑里看见一只死猫,不知道是不是阿花。我们忙按照邻居指明的位置跑去看,果然是阿花,眼角、嘴里都蒙着一层粘液,许多苍蝇在那里飞舞着。
邻居们猜测,或许是吃了中毒的老鼠,毒性发作而死,但不管什么原因,阿花总归是死了,我们把它埋在那个坑里,还培起一座小坟,不多久,野草就长满了土坟。
“那猫真是仁义啊!活的时候恋家,死的时候也静静的走,不给人添麻烦!”
我黯然神伤地看着葫芦上的阿花图像,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时过境迁,三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的荒野,如今早就围上了篱笆,栽上了果树,成为别家的果园了。埋葬阿花地位置也已面貌全非,无从寻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