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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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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先生刚到青水小学报了到,开学就正式开始教学工作了。

学校给他安排了住处,寓所离青水镇不远,隔着鳞次栉比的房屋瓦舍,虽看不见镇上的车流人流,有关生活的各种熙熙攘攘却时时刻刻充斥耳际,如同蚊蝇一般挥之不去。

佟先生生性爱清静,闲来无事喜读书,一个人住着一间不算太大但收拾得井然有序的屋子,对于一个单身汉的教员来说,也算是无可挑剔的了。屋子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佟先生的书,作为一个小学教员,几乎占了半面墙壁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书,任谁第一次无头无脑地闯进来时都会惊得目瞪口呆。

佟先生早到了三天,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学校,拾掇住处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累得筋疲力尽,黄昏时分马马虎虎将就着吃了点东西就歇下了。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就被镇上热闹的人声唤醒了,刚一睁眼,肚子便咕噜咕噜地打起鼓来,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然睡得这样久,昨晚只觉得疲惫,本想眯一会儿就起身看看书,不料想竟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佟先生受不得烟熏火燎的气味儿,更何况这仅有的一间屋子里还存放着那么多书,以后的饭食怕是都得去镇上解决了。

佟先生一出门,与同事林先生不期而遇。林先生比佟先生只晚到两个小时,昨天也收拾了大半天的屋子,只不过相互打了个照面,做了简短的介绍,就算认识了。

“哎,佟先生,早啊!”林先生热情地打招呼。

“早,您这也是去吃早饭?”佟先生带着书生固有的温和的笑。

林先生点点头,“是啊,一道儿吧。”语音未落,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是“也”,自不必多问什么了。

二人相携往镇上去了。

虽然后天便要开学了,学校的教员目前还只到了这二人,院子还有些冷清。二人一路走一路漫不经心地交谈,此时方知原来都是来自异乡,看情形,其他教员怕都是当地的了。

刚出学校不久,一个转拐二人便拐上了一座陈旧的石桥,桥中央的石栏上嵌着一块陈旧的石板,上刻“五桥”字样,佟先生才注意到,这所小学原是依河而建,河水甚清,河面还有船只往来。沿着河往下看,一群妇女正在有说有笑地洗衣,她们说笑的声音只如同流星一般在佟先生的耳际一闪而过,继而便连同河水流动的声音,一同汇入了这清晨熙熙攘攘的声流里。小镇规模不算太大,也称不上繁华,可热闹却也丝毫不减。

过了桥,往下游去一里路便进入市镇了。佟先生只看到,满大街各种店铺错落有致却十分陈旧,许多招牌门柱上的漆已然剥落,仿佛在告知所有人它们所经历的岁月沧桑,就好似这些古老的痕迹是它们无上的荣耀,就如同军人所佩戴的勋章。

刚步入街道,首先映入佟先生和林先生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早点摊在空中腾腾的热气,在晨风中轻轻摇摆,渐渐随风而散,上面的刚散去,下面的又升腾起来,前赴后继。沿河的街道,顺着河水的方向笔直地向前延伸,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看!”

佟先生顺着林先生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卖花的姑娘正提着篮子悠悠穿过人群,身着淡粉色衣裙,模样俊俏,脸上还带着不曾褪去的稚气,漫不经心地左瞅瞅右瞧瞧,兴许是在留心可能买她花的人。

“这姑娘真漂亮!”林先生赞叹到。

佟先生莞尔一笑。擦身而过时,佟先生才注意到,她篮子里一半是新鲜的花,还沾着露水,而另一半却是一些女孩子的首饰,大概是卖给和她年纪一般的女孩子们的,颜色都偏淡,清清爽爽,看着还算精致。

林先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佟先生偷着弯了弯嘴角。

许多小摊挨着一些店铺摆上了桌椅,锅里冒着热气,有些小贩和身后店铺里的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笑着。佟先生虽喜静不喜闹,但眼前这一派升平的景象却也令他感到心情舒畅。他对这个镇子的印象不坏。

和林先生在一家面摊吃了面,反正也清闲,二人又相约四下走走看看。往前不多远,又见一座桥,与来时学校边的那座相像,佟先生乍以为又走回去了,仔细一瞧,才发现并非如此,现在,他断定这必定是另一座桥。

“佟先生,有家茶馆,要不进去坐坐?”林先生指着正对着桥头的一家“六桥茶馆”说道,说着便径自跨进门去。

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的姑娘送来一壶茶,二人便斟酌起来,顺带聊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佟先生这才注意到,虽是清早,这茶馆里人却不少,大堂里没剩几张空桌子,独坐的人也极少。此时,一人跨进门来,与各桌上的人打了招呼,得到了大伙儿随声热情的应和后,就着靠门的一张桌子坐下,抬起一只脚踩到板凳上,又将一只手搭到膝盖上,另一只拿起桌上的茶壶茶碗给自己斟茶,一边和同座的人说话,又扭头和邻桌的人寒暄。随之又来一人,同前一个一样,一进门便热情地同大伙儿打招呼,又在临近的一张桌子坐下,喝着同座人的茶和邻桌的人说笑,说说笑笑又扭回头与同座的人闲谈。随后进来的许多人都与这二人情形相似,看来,这些都是老相熟的茶客了。

佟先生被青水镇人与人之间这种和睦的关系感动了,不觉会心一笑。

林先生话也不算太多,没什么可说的,他就抬眼望着窗外。

佟先生则仔仔细细地瞧着这茶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他又发现了另一个现象,这茶馆里的人虽不太少,但大伙儿留在这儿的时间却并不太长,基本都是喝碗茶,有话没话地闲扯几句,就把铜钱放在桌子上出门去了。此外,所有人几乎都是赶趟儿似的,相邀着来相邀着走。此时,茶堂里已经没剩几个茶客了,刚刚还热热闹闹的茶堂突然就冷清下来,几个余音在四壁的墙上撞来撞去,又被墙壁弹回来,徐徐湮没在渐渐空去的茶堂里。

“你说这事好笑不好笑,哈哈……”

“还有这等事?哈哈……”

佟先生之前没注意听他们聊的是什么事,却见剩下的茶客们都情不自禁哈哈地笑着,仿佛真有什么极为可乐的事情被他错过了。

最后这一拨人也离开了,整个茶堂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小姑娘过来收拾茶碗茶壶,把桌子上的铜钱一个个收起来,目光交接的一刹那,佟先生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以此表示礼貌,又接着喝他的茶。他这才尝出来,这茶叶很是一般,喝完之后不仅没有苦尽甘来齿颊留香,反而有一股苦涩一直萦绕在口中。佟先生顺着林先生的目光往窗外瞧去,清空澄碧,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光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漫在一排排屋舍瓦檐上,柔和而明亮,小镇以此开始了它真正繁忙的一天。

“林香!林香!”

柜台里的老板娘抬起头来。

“伯母好。”

老板娘和善地笑了笑,“燕儿来啦。”

佟先生和林先生同时转过头去,却见早上那卖花的姑娘正进得门来,手里还提着她的花篮,看来生意还算不错,她的花几乎卖光了。

“哎——来啦——”一声清脆的应答,收拾茶碗的姑娘从后面跑出来。

“林香,看,我又给你带好东西来了!”说着,卖花的姑娘从篮子里挑出一件发饰,“怎么样,漂亮吧,我新做出来的。你看。”说着,她将头偏过来给林香看。

“真好看。”

卖花姑娘将头饰插到林香头上,不忘赞叹一句:“真是个美人儿!再来个锦上添花!”

林香面带娇羞,“我哪儿有你好看,你可是镇子里最好看的姑娘!”

“咱们都好看,呵呵呵呵……”卖花姑娘用手指稍稍遮了小嘴,却从中蹦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真不知羞……”林香也笑了,“多少钱?”

卖花的姑娘伸出五个指头。

“死丫头。”林香笑着,顺势按下她一个指头,从衣兜里掏出四个铜钱放到卖花姑娘的手里。

卖花姑娘也没说什么,笑呵呵地将四个铜钱放进衣兜,转身出门去了。

“哎,燕儿,下次再做了好看的新样……”

“知道啦,呵呵呵呵……”卖花姑娘甩下一串笑声跑过桥去。

林香笑嘻嘻地摸了摸头上的新发饰,一回头发现林先生和佟先生正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刚刚发生的一幕,似乎还意犹未尽,刷地红了脸。

“林香!”林先生喊道,“过来,我有事想问你。”

林香朝林先生走过去,“什么事?您说。”

“刚刚那个卖花的姑娘,你们很熟?”

林香点点头,“她叫燕儿,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时常做些好看的首饰卖给我们以补贴家用,我们是好朋友。”

林先生津津有味地向林香打听燕儿的事,佟先生在一旁听着,回味着两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孔,不自觉地在心里感叹,这花一样的年纪,真好!

傍晚,吃过了晚饭,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去,林先生又邀佟先生去喝茶,来到早上的“六桥茶馆”,坐在早上的位置。经过一早上的闲谈,林香这丫头已经和他们很相熟了。

茶馆里依旧热闹非凡,大家伙儿都七嘴八舌地东拉西扯,也没个正题,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腔。“林香,你这里有象棋吗?”

“这倒没有,您要是想要,我可以给您买去。”

“那多不好意思。”林先生道。

“不妨事,桥下的赵家铺子就有,八个铜钱。”

林先生不好意思叫林香替他跑一趟,“你指给我,我自己去就成。”

林香就引着林先生出门去了,茶堂里的人看着他们出门,咧着嘴笑起来。

佟先生一个人靠窗坐着,风从窗口徐徐吹进来,在他的发梢蹦蹦跳跳闹一阵之后便逃走了。楼下喧闹起来,茶堂里的客人纷纷闻声出门去,茶堂陡然从一个极端的热闹掉进一个极端的冷寂。佟先生往窗外看去,一个菜摊前,两个妇女正在吵架。

“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天天买你的菜,叫你送我几根葱怎么着了,你怎么就这么小气!”挎篮子的妇女嚷到。

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将两个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我小气?你每天来买菜都叫我送你几根葱,这一天两天倒还好,可你天天叫我送,我是个做小本买卖的,哪儿有那么多送的,大家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摊主想从人群中获得支持,人群里发出一阵哄闹声,佟先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

“没见过你这样做买卖的,一毛不拔,哪天把主顾全赶跑了,倒了霉亏了本才好!”

“说什么鬼话呢!好端端的你竟然咒我,我白送了你那些葱!”

“哎哟,就那几根葱,值几个钱?你还真以为自己给了人家多大的恩惠,要人家记一辈子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也只有你这人模狗样的铁公鸡抠门到这份儿上了!从今往后,老娘发誓再也不到你这儿买菜了!”

“我呸!老娘还不稀罕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爱贪便宜的臭婆娘,连几根葱都买不起,还跟人要!”

“你说谁买不起葱!”

佟先生越看越看不下去了,四下的人却看得津津有味,后来的还在往前挤,人群时不时跟着起哄发笑。

“干一架,干一架,打,打,打……”人群里起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汇成了一个漩涡将两个妇女紧紧包围住。

两人的火气被撩拨得越来越旺,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开始撕扯衣衫和头发,抓脸,咬手,一边惨叫一边咒骂。

“好!好!好!”人群甚至齐刷刷地鼓起掌来,那两个女人也打得越发地起劲儿了。

“岂有此理!”佟先生愤愤地说到,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不料坐歪了凳子,险些摔了一跤。他一口灌下一碗茶,再也不往仍旧热闹着的楼下看。

柜台里的老板娘瞅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哎,人呢?”林先生跟着林香一道儿买了棋回来,却发现茶堂里除了佟先生就只剩下老板娘了。

“他们都看热闹去了。”佟先生气尤未消。

“啊?哪儿呢?”林香仿佛来了兴致。

佟先生一看她那副天真的高兴劲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林香还没等佟先生开口说话,便一溜烟儿跑出门去了。

佟先生目瞪口呆。

“到底是什么热闹呢?大伙儿居然都去了,你怎么没去?”

“无聊透顶!”佟先生咬牙切齿。

摆了棋,佟先生也没心思好好下棋,一肚子的气仍旧憋着无处发泄。他瞟了一眼窗外,天空淡褪了明亮的色彩,夜幕一点点蚕食着仅剩的光明,一切都黯然失色起来。可远处人家的灯火又渐渐一家一家亮了,沿街店铺的灯也霎时间都亮了,楼下的哄闹却依旧在继续,像是在上演一出没完没了的无聊的戏。而茶堂里却静悄悄的,除了两个人走棋的声音,没有其它任何声响,老板娘像一尊雕像,静静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早上从整个镇子得到的好印象,在佟先生的脑海里顿时荡然无存。

看热闹的人一窝蜂似的涌进了茶馆,一路有说有笑,佟先生瞟了他们一眼,又开始生闷气。“一群无知无聊的愚民!”佟先生在心里暗骂。

人群把属于街道的热闹带回了茶馆,似乎还回味无穷,依旧津津乐道,一边调侃一边哈哈大笑。

“佟先生,您气色不太好……”林先生看着佟先生的脸。

“没什么。”说着,又走了一步无关紧要的棋。

“啊——”

佟先生和林先生听到林香一声尖叫,赶忙扭过头,与此同时茶厅里爆发出满堂哄笑,林香捂着屁股,在一个男人手上狠狠抽了一巴掌,红着脸跑过过道,茶堂里又爆发出另一阵哄笑,许多人笑得前仰后合。老板娘坐在柜台里无动于衷。

佟先生火冒三丈,恨不得对着在座的众人破口大骂。

“不下了,回去吧。”佟先生面色不太好,林先生老早就看出来了,他知道佟先生在生气,却不知道他生谁的气。

一回到学校,佟先生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倒头睡了,书也没看。

开学第二天了,佟先生这才发现,在这个镇子上,除了能去茶馆喝喝茶之外,其他似乎也无处可去。不愿意老是闷在潮湿的屋子里,他只好又跟着林先生上茶馆去。

一出门,佟先生意外地注意到,但凡碰到的女孩子,几乎都戴着和卖花姑娘卖给林香一样的发饰,一场关于发饰的革命已经蔚然成风。

下了两天的雨,晌午才放晴,不过还没出太阳,地上的积水还没干,空气有些沉闷。这地方湿气太重,屋子里墙壁都是黏黏的,四处弥漫着一股即将发霉的味道,佟先生盼着出太阳,好把屋子里的书籍和其他东西都搬出来晒晒。

一到六桥茶馆,佟先生和林先生又在老地方落了座。

佟先生看到茶堂里熟悉的面孔,这才意识到,其实每天来这地方的也就是那些人,和自己一样,闲下来无事可干,来这里消遣。大家汇聚一堂,谈天说地,到点儿了就各自回家睡觉。一年到头,这样的日子怕总是一成不变的吧。

佟先生扭头眺望窗外的青水河,蓦然感到,在这样一方天地里,一年到头,青水镇的人就像这河水一样,流过一个个日夜,流过一个个年头,流过一个个出生和死亡,平平静静,悄无声息,多少个轮回悄悄过去,却让人看不出一点儿痕迹。而伴随着人们的,只有每天那些无聊的乌七八糟的琐事,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要从别人的痛苦中汲取乐趣。时间,像流水一样淌过每个人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荒诞而虚幻,唯一真实可靠的,就是沿街那些剥落了漆的铺子,以及旧墙壁上留下的斑斑痕迹,总之,只要是一切留有旧迹的东西,总是真实的。

佟先生突然想到,这些人为什么而活着?自己又为什么而活着?不这样活着又该怎样活着?自古以来,一代代人不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吗?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林先生已经三天没有和佟先生一起来六桥茶馆了,佟先生每次去找他时,他的门总是锁着的,多半是出去了。其他的同事,佟先生又不熟,平日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倒还尚可,可要相约一起喝茶,他感觉似乎还没有熟到那种地步,况且,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下班后他们都早早回家了。

佟先生只好独自去了,依旧是老位置。他慢慢发现,不仅是他自己,其他人似乎也总是坐着老位置,好像时时刻刻年年岁岁他们都这样一直坐在这里,不曾动过。而佟先生知道,事实上,大家都一样,按点儿来,按点儿走。

佟先生一个人喝着茶,不经意间一瞟,却意外地看见林先生正和那个卖花的姑娘沿着河对岸散步,两个人似乎还有说有笑热火朝天。佟先生感到有些困乏,茶堂里的热闹一如既往,他却伴着这样的人声不知不觉睡去了,因此,在某一段时刻中,他无法继续见证茶堂里的欢乐和无聊。

佟先生一觉醒来,茶堂里已经掌灯了,昏黄的灯光被夜风吹得在屋子里摇摇晃晃地颤抖着。

林香正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看着他醒来。看样子,她坐着已经不止一小会儿了。

“佟先生,能请求你一件事情吗?”林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佟先生。

“什么事?”佟先生很好奇,这个小丫头会有什么事求他呢?

“佟先生,我想请你留下来,别回去。”

“什么!”佟先生被这丫头的话惊了一跳,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噌地坐直了身子,直愣愣地盯着林香,似面有愠色。

林香看着佟先生奇怪的反应,反而觉得满头雾水,愣了片刻,林香噗嗤一声笑出来,“佟先生您干嘛这样看着我?”

“丫头,我没听错吧?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你妈呢?”佟先生四下找寻老板娘,这才发现茶堂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没有其他人了。

“我妈去我姥姥家有点急事,可能要很晚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那你也不能……”

“我从小跟妈妈两个人守着爹爹留下的这爿茶馆,虽然已经住惯了,可是,妈妈不在家我还是不敢一个人睡觉,点着灯也觉得屋子里黑咕隆咚的,怕人得很。我知道先生您是正人君子,想请您陪着我一起等妈妈回来,不然我一个人呆着实在感到害怕。求您了,行吗?”

佟先生这才舒了口气,有些同情起林香来。“不过,这大晚上的,我一个大男人家的,总归不太好,传出去你怎么办?”

“不妨事,偶尔也会有过路的客人在店里借宿,但这里没地方可住,他们就点着灯在桌子上趴一晚上。再说,咱们行得端做得正,怕什么。您要是回去了,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林香眼巴巴地恳求到。

“可是,人言可畏啊……”

“不妨事,不妨事,我们把门开着,光明正大地点着灯就坐在这茶堂里,谁都能看见,这不就结了?等妈妈一回来,我就送您回去。”林香扭过头看着空空的茶堂,“要是在白天吧,这屋子里满是人,热闹得很,倒还没什么好怕的。可一到了晚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林香花一样的年华里流露出的哀伤,让佟先生不觉心生怜悯。“可我明天还得给学生们上课……”

“您就趴在这桌子上歇一会儿,我去给您拿条毯子披着,免得着凉。”不等佟先生回答,林香就已经跑到后堂卧房去了。

佟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转念一想,这丫头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一般,刚刚那会儿,她可能巴不得他这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呢。她一个女孩儿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害怕也正常。林香找他求救,佟先生也不忍心就这样把她一个人丢下独自离开。

林香拿了毯子,兴冲冲地跑过来,递给佟先生。

“暂时还不需要,天还不凉,先搁这儿吧。”佟先生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凳子。

林香转身又跑到柜台后边,拿了个东西朝这边来。

“先生,您教我下棋吧。”说着,林香将林先生存放在这里的象棋打开。

佟先生发现,这丫头天资聪颖,一教就会,进步极快。

满天的星星用仅有的光明和黑夜做着顽强的斗争,似乎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坚守到最后一刻,直等黎明的来临。

佟先生被一声鸡鸣唤醒,抬头看看窗外,天还没亮,大概也要不了多久了。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林香趴在对面均匀地呼吸着。门还开着,林妈妈还没回来,也不知现在几点了。佟先生把毯子给林香披上,她像这安谧的夜一样,像静静的星河一样,像开在时间里不会凋落的花一样。屋外,青水河静静流淌着,流淌过整个寂静的夜晚,像往常一样,将黎明带给整个镇子。

佟先生看着看着,困意又爬上眼皮,又趴着睡着了。

第二次被鸡鸣唤醒,佟先生抬头一看,东方已经露出了一片浅浅的霞光,屋外已然可以看得清了。

“林香,林香,醒醒,醒醒,”佟先生轻轻拍拍林香。

林香睁着朦胧的睡眼,“妈妈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天差不多已经亮了,你现在不怕了吧?我得回去洗漱一下,待会儿还要给学生们上课。”

林香看看窗外,“还黑黢黢的呢,再等一会儿吧,妈妈说不定马上就回来了。你一走,我就又害怕了。”

佟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您先坐会儿,我去给您烧水洗脸。”林香擦了火柴,重新点了灯,给佟先生留下一盏,自己拿着一盏往后屋去了。

整个茶堂安安静静,异常沉寂。佟先生见过茶堂白天的热闹,对比之下,此时的茶堂更像一个被抛弃的人老珠黄的迟暮美人。

“啊——”

林香一声尖叫,佟先生赶忙奔过去。“怎么了?”

“老鼠……”林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瞅瞅佟先生。

“老鼠也怕啊……”

灶里的火烧得很旺,将灶后面那半面墙壁照得通亮。

林香舀了热水给佟先生洗脸,此时屋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虽然太阳还未露面。林香送佟先生出门,佟先生指了指林香的头发。

“嗯,怎么了?”林香不解地问。

“头发乱了。”说着,佟先生顺手将歪了的发饰给她扶正,“还是去梳梳头发吧。”

林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发饰,捋了捋头发。

林先生一转身,看见一个挑着菜担子的人正盯着他们,佟先生顿然觉得两颊发热,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但转念一想,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自己怕什么呢?便径直往学校去了。

傍晚,佟先生照旧往茶馆去,一进门,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他,整个茶堂虽坐满了人,却顿然静了下来。他疑惑地走到自己的座位,老板娘拿一壶茶过来,皮笑肉不笑地给他放到桌子上,又帮他斟了一碗茶,临走回头瞥了他一眼。他四下一看,没看到林香那丫头,多半是出去了吧,他猜想,眼睛不自觉地朝河对岸瞟去,林先生和卖花姑娘依旧在散步,但他看到林先生正牵着卖花姑娘的手,佟先生平静地转过头来喝他的茶。今天,茶堂里分外安静,佟先生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分明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却只是窸窸窣窣发出些声响,没有人像往常一样无所顾忌地谈论。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们能有什么事呢?还不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佟先生自顾自地喝自己的茶。

林妈妈扭着肥胖的腰肢,端着一只茶碗走过来,“佟先生,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

“嗯?什么事?”佟先生疑惑不解。

“您和我女儿的婚事。”

话一出口,佟先生吓了一大跳,刚喝进嘴的一口茶噗地喷出来,险些喷了老板娘一脸,他差点跳起来,“什么!”

老板娘瘪了瘪嘴:“您比我女儿大十几岁,我虽然不大情愿,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大家伙儿都知道了,我总得为女儿的清白和名誉着想。”

“林夫人,您弄错了吧……”

林妈妈脸色阴沉下来,“怎么,全镇的人都知道了,难不成你不想娶她?那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林妈妈恼羞成怒。“别说你还是个外地人,就算是本地人,也没人敢这么欺负我们娘儿俩的。难道你是觉得我一个寡妇带着个可怜的女儿就好欺负吗?她才十七岁啊,事已至此,你要是不娶她,她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说着,林妈妈掏出手绢呜呜地哭起来,她是真的哭了,佟先生看到她的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茶堂里顿时炸开了锅,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用鄙夷的眼光盯着佟先生。

“还是个先生呢,自己做的事却不敢承担责任,算什么男人!”

“不要以为我们青水镇的人是好欺负的,他要是敢不负责,我们饶不了他!”

“早就听说,外地人没一个好东西,果不其然。”

“他要是敢赖账,我们一定替林丫头出气。”

“他一定得娶我们林丫头!”

……

佟先生突然被这满茶堂的人弄得手足无措,“你们误会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如果放在以前,佟先生当然不会认为有什么必要跟这些与他毫不相关的人解释,但此刻,他突然发现本能驱使着他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真相,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他像现在这样急于辩解却又百口莫辩。

“我已经决定了,你入赘我们林家,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婚房已经准备好了,你只要按规矩做你的新郎就可以了。”林妈妈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瞬间由柔弱变得坚强。

“不是,你们听我说……”面对林妈妈的蛮横,佟先生极力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是,他发现他一个人的声音太过于无力,因为他面对的是满茶堂被林妈妈一声号召引来的沸腾,他们鼓掌,欢呼,起哄,就像他们惯常的那样。他们冲过来,把佟先生抬起来,人流像一条河涌到街上,穿过街巷,紧随其后的是络绎不绝的参与者不断地加入这个行列。佟先生挣扎着想下来,可任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他被卷入了这样一条庞大的洪流,像溺水者一样,抓不住一根稻草,只感到自己越来越往下沉,越挣扎沉得越深。他被人群抛起来,落下去被接住,又抛起来,他看到身后宛如蚂蚁一样的人群,像源源不断的洪水一样汹涌而来,他一路顺流而下,被浪涛拍打得起起落落飘飘摇摇。

猛然间,他看到河对岸的林先生陪着卖花姑娘正看着这边,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喔——”,林先生朝这边叫起来,一边叫一边鼓掌,似乎是在为佟先生鼓劲儿叫好。

佟先生感到绝望了,面对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他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虽然平日他时常瞧不起他们,可这时候,他们恰恰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也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他们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他们的欢乐汇集成了一条大河,一条洪水泛滥的大河,把佟先生溺死在其中。

佟先生迷迷糊糊地看到两旁陈旧的房屋不断往后退去,鼎沸的人声将他整个吞没,浪的势头一浪比一浪猛烈,他被洪水裹挟着顺流而下,动弹不得,不断颠簸,拍打,颠簸,拍打……他越往后看,这样一条大流越让他感到震惊和害怕,他猛然间看到,茶楼上,林香正穿着大红的嫁衣站在窗口用手绢擦着眼泪,她的母亲站在她身边,用手绢擦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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