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还睡吗?老刘,还睡吗?”真是乏人觉香,我觉得刚一打盹儿的工夫,便听到窗外有人喊我。仔细一听,是老张喊我。我猛然记起老张邀我到他那儿吃鱼宴的事儿来,便急忙爬起来,应声走出门来外。我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呀,三星还没下去,月牙还高高挂在天上。这么早哇?我再看老张,背着鱼网,扛着水捞子,看样子已经等我一些时候了。“一会儿天就亮了,打鱼人还有不起早的?” 乌苏里江的初夏夜分外幽静迷人。温柔的弦月轻轻地在夜空中穿行,那青色的光,钻进滴露的草心,挤向溅蜜的花丛,把眼前的景物全部剪成依稀可辨的剪影。哦,大地睡熟了,每片叶子都做着绿色的梦。走半里多路,便到了老张的窝棚。一瞧,灶里没火,锅里是凉的,巡视屋的四周,也没看见鱼的踪影。哪有不做好饭菜就请客的?老张看我茫然的样子,便猜出八九分:“别焦急呀,好饭别怕晚。”他指了指江面:“鱼是现成的,个把钟头保险能吃上。” 江面水平如镜,月光给它抹上了一层朦胧的神秘色彩;碧绿的水草轻轻摇曳,月光下绿得发亮,似乎碰一下就会化为玉液,溶解在水里。突然,眼前的水面如同开锅一样,无数条小鱼在上下跳动。鱼竟这么多?我觉得奇怪,疑心是眼花了。仔细看时,确实有不少鱼儿在水面上打漂儿。我忙伸出水捞子,想捞上几条。哪知刚触到水面,鱼儿全部唰地潜入水底了。这时,水面哗啦一声响,一条大鱼蹿出水面,又潜入水中。老张叫道:“好大的狗鱼!”说着跃身而起,他手里的鱼网早已罩在水面上。老张收起网纲,一条一米来长的狗鱼正在网里不停地翻腾滚动呢,月光一晃,色儿鲜得带着亮彩。紧接着,老张又唰地一声把网撒进水里,慢慢地抖着网纲。突然,他拉纲的手停住了。“怎么不拉啦?”我奇怪地问他。“不行,罩住的是条黑鱼,楔桩子啦!”我知道,他是指黑鱼受惊时,就把头插进泥沙里一动不动,样子像插进泥沙里的树桩子,所以打鱼的行话称为“楔桩子。”“你怎么知道罩住的是黑鱼?”“别的鱼进网里都撞网,撞来撞去便进了兜。黑鱼这玩艺不进网兜,我拉网觉得像拉在木桩子上似的。”老张边说边松网纲。“这时不能使劲拉,稍不留神,网就从黑鱼身上滑过去了。等它把头拔出来的时候,再快点儿收网。”他说着猛地一提纲,果然一条像黑木棒子似的鱼被拉了上来。老张见我入迷的样子,就告诉我:“打鱼得识鱼性,你细心点儿看水面就能分辨出什么鱼。”他说着把网纲猛地往鞋底上磕了几下:“快,快看!那边冒泡的是鲶鱼的头,后边翻大浪花的是鲶鱼的尾巴;这面冒一串水泡的,是群胖头鱼过去了,那边掀浪的,是鲤鱼打挺呢!看见没有?这一串串的小波纹是群白鱼……”我一边听,一边看,耳朵和眼睛都忙不过来了,也分辨不出什么是鱼“打漂儿”。老张看我把眼睛睁得太大了,连忙提醒说:“眼睛睁大了也不行,你弯下腰,眯眼看……”我赶忙俯下身子,眯起眼睛,果然看到了鲤鱼翻的浪花。可是再怎么看,也看不见别的水花了。我打心眼里佩服老张的本领了,真是名不虚传呢。便随口说:“到底是赫哲人,这么多捕鱼知识。”“不,我是上海人,老高三的,六八年那阵风,把我吹到乌苏里江边来的。哎,一晃三十五年了,有了家,有了孩子……”“上海来的知青,在这里留下的多吗?”“该归的,都飞回去了。我在这里娶个当地赫哲女人,也飞不回去了。我这一生,就想在乌苏里江边混下去了……” 噢,他是只未归的大雁。不,他是一只永远留在乌苏里江边的大雁。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有点儿可怜,替他惋惜。这时,猛听不远处的水面哗哗作响。老张一拍大腿:“嘿,光顾唠嗑儿了,差点儿误了大事!快拿水捞子……”说着,就往响声处奔。原来老张在这里下了一排“掘头竿儿”,有两条鲶鱼正拉着水线往水底钻呢。看样子足有七八斤重,拉得插在泥里的鱼竿儿不停地颤动!我急忙用水捞子把它托出水面,老张麻利地摘下钩,把鱼放进篓里说:“鲶鱼越大越刁,从不轻易上钩。最好抓活泥鳅作饵。泥鳅命大,在水里乱钻乱跑。这些大嘴巴见了就是一口……”正说着,猛听前边又哗哗地响起来。我忙喊老张:“前边构住更大的了,快去看看!”老张边走边摇头:“不像鱼,听声音像在水面上响。”走到近前才看清,哪里是鱼呀,鱼钩竟钩住只大野鸭,正用翅膀扑打着水面呢!见我们来了,扑打得更欢了。老张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拔下鱼竿,野鸭被拉上岸来。可是鱼钩已被野鸭吞进肚子里,想摘也摘不掉了。气的老张骂道:“这个自作自受的东西,它倒上购了。你先看住它,我到前边再弄一只,好凑一对儿!”“深更半夜的,还上哪儿弄一只?”“不远,就在前边!” 我莫名其妙。老张可真会开玩笑,也不是买东西,到那儿就取回来了。我正在纳闷儿的当儿,只见老张弓着腰,提着网,像只猫似地向前搜索着,猛地又直起腰,嗖地一声把网撒出去了,只听传来“呱呱”地叫声和扑打声。不一会儿,老张一只手提着野鸭,一只手提着鱼网乐滋滋地回来了。嘿,网兜里还有十来个野鸭蛋呢!老张边走边讲述着:“昨天,我见这只野鸭总在江汊子转转,便猜想他的窝一定在跟前。我留心观察着,看它总往前边的草塘里落,就断定它的窝在草塘里。可我找了几次都没找到。想不到这野鸭更鬼道,它不直接落到窝旁,而是落到离窝三四十步远的地方,再偷偷地往窝里钻!我把他窝边的草作个记号,刚才一网就给它连窝端了。没曾想真按照我的话来了,真就凑成一对啦……” 我俩回到鱼窝棚前,他收住了话匣子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做饭吧。”于是,我俩一起动手,江边飘起了鱼肉的香味儿。老张拿出一瓶老白干酒说:“头一次到我这儿来,咱俩痛痛快快地喝一场!”这时已经天光大亮了,我俩的美餐也开始了。喝着,喝着,话题不觉又唠到老张的身上:“你当初没想回去吗?”“想是想啊,谁没有父母兄妹?但我又舍不得离开乌苏里江边的家了。细一想,人在哪都是一辈子。这不,我也成为地道的赫哲人了!我俩的酒性上来了,越喝越高兴,越喝话越多。多么舒畅啊,草塘为我们传送着清风,太阳给我们倾洒着温暖,而蓝蓝的乌苏里江正在为我们唱着舒心的歌儿……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确实喝醉了,为老张,为乌苏里江边的赫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