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长的,弯弯的。伴着点点花影,伴着叮咚的泉音,伴着叶缝透过来的丝丝缕缕的阳光。踩湿了多少个早晨?又踩碎了多少个黄昏?已记不清了。一步步钻进这不着底色的风景画,钻进这神话般的传说。铜色的臂膀,烙着太阳的烧灼;宽厚的腰板儿,撑着追求的梦幻。浸出来的,是摊开的白茫茫的图案,结成一点点儿扩张的版图。沉默的大山,是一条起伏跌宕的五线谱。放山的路,恰如一根琴弦。每个放山人,便是琴盘上的一个音格子。步履声声,韵律浑朴。弹奏的是希望和失望交替的旋律,追求美、向往美、创造美的乐章。希望点燃在每个人的心里,闪耀在每个人的眼睛里。虽说在有望无望之间,但他们甘心情愿,乐此不疲,带着记忆,带着幻想,奔向梦幻里的天地。 拨草棍蟋蟋作响,悠悠的敲打声敲落了夕阳和归鸟。虽然敲不出什么音符和乐章,但那时强时弱的声响,时快时慢的节奏,似打着规律的节拍,一声声敲着他们的心弦,比听娶媳妇的唢呐声都过瘾。多少代了,多少年了,不屈的希冀伴着不倦的岁月,在拨草棍的起落声中,敲碎了一代代人的红颜,敲跑了一年年的岁月。有喜怒哀乐,放山人才有缤纷的色彩,才有深刻的人生哲学。山参果从绿叶丛中向外探头探脑,似乎要看清楚这些远方的来客。一辈辈,一年年,谁走谁来,谁来谁走,都留在她的记忆里。伴天地而生,伴日月而长,有着十二分雄浑、十二分姿色的山参呦,为何怯怯地躲藏起来?为何在大山的回荡着的呼唤声中不声不响?像在沙漠中经过一场艰辛的跋涉,终于看到了满目苍碧的绿洲,一股澎湃的激情撞击胸口,一种壮美感在心头回旋、升腾。那般酸楚,那般热泪盈盈。想得心慌,酸得心疼,乐得心碎。放山人的眼里都水汪汪的,心里都酿着一罐蜜,酿着一坛酒,脸上挂着笑,嘴角含着笑。笑声里,藏着多少坎坷,蕴着多少艰辛,浸着多少汗水呦! 参把头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花白的胡须抖动着欢乐。阳光洒在他稀疏的发丝上,洒在他抿着嘴角的沟纹里。根根银丝,是关东山的水洗白的;道道皱纹,是关东山的风刻下的。多少代放山人为了她而白了头,皱了脸,颤微了一双枯干的的手,挺直的腰杆儿压作了弓。松枝般的手指下,削削的竹剑在飞,在舞;疏松的黑土在跳,在闪。劳苦、艰辛、艰韧和力量都凝聚在这双手上,凝聚在动与静、柔与刚的和谐里。白嫩白嫩的山参露出来了,如怀抱琵琶半遮面。参把头哆嗦着跪下了,轻轻地抚摸着,灰色的瞳仁,也像那颤抖的声音一样,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多少天了,伴荒野、听风雨、背落日、披繁星,为的就是这一刻啊,这沉甸甸、水淋淋的喜悦啊! 交响乐转入了抒情慢板。放山人轻悠悠地搧着扇子,望着满天的火烧云谈天说地。把燥热搧得远远的,把劳累和汗水搧得远远的,把积在心底的所有愁思搧得远远的。留下只是幸福和欢乐。 夕阳把山脊压得弯弯的,但还是不肯落下去。放山人的身影投在草地上,如天边弯弯的山脊。碎石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烁着点点光斑,像转动着无数只眼睛。凝视着放山人那一长一短的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种淡淡的倦意像流水似的,从放山人那不知疲倦的心里透了出来:“这时候啦?该吃饭啦!”寻一块地方坐下来,埋锅造饭。顷刻,袅袅的炊烟升起来了,浓浓的山珍野味儿伴着悠悠晚霞弥漫着,一缕缕,一丝丝,馋着人的口水,勾着人的食欲。实在等不及啦,嚷着:“拿酒来!”一瓶瓶二锅头的瓶盖启开了,咕嘟嘟倒进一只只大碗里。美酒飘香,香得放山人的喉头痒痒的。捧起酒碗,吱儿吱儿地喝个痛快。酒已溢出嘴角,淌过古铜色的胸膛,与汗水溶为一体。顿时,放山人浸润在琼浆中,净化在玉液里。喝出他们的坦荡和赤诚,喝出他们的直率和明朗,喝出他们的热情和奔放。通红的火苗,映照着他们红扑扑的笑脸,映照着他们被摇荡的心。二锅头醉红了放山人的四方大脸,心头升腾出一片光明灿烂。醉人的月儿升起来了,像一枚金色的桔,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摘。细瞧,酒碗里也粼粼地游着月亮呢,颤悠悠的。月儿知我心哪,举杯邀明月,低头思故乡。嘿,二千年前的李白竟能说出咱放山人此时的心里话,缘分哪!放山人心花怒放了,怒放出美的憧憬和联想:月影,碗影、身影,对酌成三影,影影相连,剪出一幅绝妙山水画;盆声、碗声、笑声、碰撞迸五音,音音紧扣,奏响了一章热闹交响曲。山醉了,水醉了,人醉了,整个世界都醉了。这是一幅多彩的画卷,浑厚的画卷,抒情的画卷。 篝火越烧越旺。夜风为放山人轻轻歌唱,唱起那遥远的年代一直流传至今的美丽童话。那童话,系着山,系着水,系着放山人一颗颗质朴的追求。千万只小虫在作长歌短调的伴奏,吱吱,唧唧,此伏彼起,深厚低沉,把韵律拉向神秘的幽远处;有时则尖细短促,似夜曲在低声中出现几个短波的音符。露,莹莹的,象一串晶莹的梦幻;雾,柔柔的,像一席温暖的被子。或许是玉液琼浆的作用,或许是夜曲抑扬顿挫的催眠,或许是夜露软软的轻拂,放山人的身子摇晃起来,嘴里嘟囔着:“该睡啦!”这样说着,倦意已经控制不住了。那上下不停动着的嘴巴已经不想说什么了。把手枕在脑后,四仰八叉地贴在石板上甜甜地睡去,那么舒服,那么烫贴,一天劳作的疲乏顿时化为乌有。这也是一种美滋滋的享受,一种浓悠悠的幸福。夜色把他们雕成了一尊尊石雕,可放山人的心里却翻腾着。翻腾出很多很多说不清的东西,连着白日里的放山滋味儿,徐徐的浓,缓缓地深。被夜露打湿了的鼾声,渗透着男性特有的热情、执着、粗犷、爽朗。虽然没有明确的主题,但却有独特的意境,一声声都在描绘关东山的美丽。此时的放山人,已沉醉在自编自演的梦境氛围中,一种默默地咀嚼,默默地创作,默默熏染与陶冶。那山一样的性格,山一样的信念,山一样胸怀的放山人啊,他们的根在山里,他们的土壤在山里,他们的苦乐在山里,他们的天地在山里。大山甘甜的乳汁养育了祖祖辈辈的放山人,留给晚辈儿的,仍是满山的丰满,满山的诱惑。谁教今晚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夜色呢?谁教放山人有这样一腔炽热的乡情呢?谁教关东人有这样一方山水呢? 夜色依然悠悠,山风依然微微。火焰熄灭了,却还在滋滋地冒着热气,慢慢地升腾。那是放山人梦中的希冀,希冀支撑着他们的生命,希冀就像明天那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