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有十月初一上坟的习俗。因为疫情几年没有回故乡了,思乡心切。当车驶入故乡的地界,心情越发激动了起来。看着车窗外的故乡,既熟悉又陌生。故乡每年都在发生着变化,路越来越宽,也越来越平整。这个季节的故乡,田野里除了绿油油的冬小麦是一道风景外,大地裸露出它的本色,准备迎接冬天的到来。
每次回故乡,我都会盼望着看到村里的那个老槐树。这次仓促中与它打了个照面,没能去和它说说话、抚摸一下它的沧桑和温度,留下些许的遗憾。透过车窗看到它老了,可是秋风里它依然是那样的挺拔,站成故乡的一道风景,护佑着村庄和在那里生活着的一代代故乡人。文化街、同德街、祥和街等具文雅风采的一条条街道的名字,从车窗闪过。故乡尽管变化很大,但它还是那么令人亲切。
车停在二叔老宅的门前,二叔刚巧从他的新宅大门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我急忙下车搀扶住二叔。二叔的老宅与新宅不在同一条街上,呈斜对方向。时代在变化,故乡人也在变化。年轻人逃离了故乡到城市生活去了,村庄里的的房子好多呈空置状态,村庄变得冷冷清清。没有留在记忆中的村庄的那种浓浓的烟火气息,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与二叔、二婶叔婶一阵寒暄后,我被二叔院子小菜园里的那些绿油油的蔬菜吸引,移步到院子里。二叔和二婶两位老人也来到小菜园,站在小菜园的边上,我的眼睛满是欢喜。几畦个个长势饱满的白菜,在秋阳下是那么美。绿油油的叶子、白润润的帮子,包裹着的嫩心偷偷向外张望。它们与我该是陌生的,一定是闻到了陌生人的味道了。而它旁边一畦嫰缕缕的香菜散发出它特有的馨香,借着风势直扑鼻翼,勾起我的食欲。叶子舒展着,随风摇曳,它们该是二叔小菜园里的最美舞者。回眸间,一畦胡萝卜令我激动不已。离开故乡几十年,我还是第一次又见到泥土里生长的胡萝卜。
“二叔,那是胡萝卜吧?”我怕我认错,又向二叔求证。
“对,那是胡萝卜,今年种得少,一会拔些出来带回去吃吧。”二婶倒是快人快语。
看着二叔小菜园里的那些蔬菜,不由得想起儿时我家院子里的小菜园,想起我的母亲。
“二叔、二婶,我们是来收秋的。”二叔和二婶把白菜、胡萝卜和香菜给我们装进袋子里,满满的袋子里不仅有装有秋天,也有二叔和二婶的爱。
每次回故乡,二叔和二婶总是张罗着拿些自家产的蔬菜、粮食、花生等。我们推脱不拿,他们总是不悦。两位老人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打理菜园子也蛮辛苦。我们不忍心就那么心安理得地索取,可老人盛情难却,又怕伤了他们的一片好心,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刚把那些蔬菜装好,二叔转身看着咸菜缸,然后对我们说:“咸菜缸里有咸菜,再拿上点咸菜吧。”
我和妹妹都喜欢吃咸菜,这次我们都没有推诿。二叔揭开咸菜缸的那一刻,满满的一缸腌咸菜的味道扑面而来。萝卜、芥菜疙瘩、黄瓜腌制的咸菜们,个个沾满盐霜,跃跃欲试等着二叔那双粗糙的大手把它们拿出来。每天被盖在咸菜缸里,它们一定是渴望外面的世界呢。可是啊,外面的世界可是“人心险恶”的,或许还没等它们看清外面的世界,早已成了人类唇齿间的美味了。其实,即便是这样,它们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和悔意的。它们明明白白,它们该是大自然馈赠与故乡人的丰厚礼物。祖祖辈辈故乡人的咸菜缸里,都有爱的传承一直这样延续下去。故乡人腌制的咸菜,不仅是腌制了秋天,也腌制了生活。有滋有味的咸菜,让故乡人的舌尖上,有了期盼和回味。
回城路上,放在后备箱的那些蔬菜和咸菜,散发出它们特有的味道。想着多少年没吃过的腌黄瓜的味道,恨不得车速再快些,早早到家,有种渴望已在嘴里生津。
别看咸菜登不了大雅之堂,在故乡人的眼里,它们可是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种“盐精”(就饭吃的咸菜)。记忆中,儿时家家户户,几乎一日三餐都有咸菜上桌。那个物资匮乏贫苦的年代,咸菜是故乡人餐桌上的主角。有的咸菜以其原材料和腌制方法不同,故乡人以敬畏之心,给它们各自加以命名。像用萝卜或是芥菜疙瘩加盐盐腌制成的咸菜,色泽发白叫白咸菜。加入酱缸里腌制成的咸菜,色泽红润叫红咸菜或是酱咸菜。这种咸菜有一股酱香气,味道比白咸菜好吃,有食欲。而把用盐腌制出的黄瓜,叫“咸菜瓜子”,它也是色泽发白。把在酱缸里腌制出的黄瓜叫“酱瓜子”,同样也是色泽红润,入口酱香扑鼻,是我的最爱。
那天晚饭,我特意煮了一碗玉米渣子粥,就着“咸菜瓜子”,仿佛回到了旧时光。等我再仔细在口中咂摸“咸菜瓜子”的味道时,才发现它与母亲当年腌制的味道还是有别的。不禁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那口咸菜缸以及她腌制各种咸菜的情景和味道。
儿时,每年秋天家家户户都会腌咸菜。秋收时节,生产队不仅按工分和人口把粮食分到各家各户,也会把各种蔬菜按照粮食的分配方法分到村民手中。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一个忙碌的季节。田野里上演着收割盛事,庭院里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各显神通腌制秋天。咸菜缸在秋阳里放着红光,大粒盐晶莹剔透,萝卜、芥菜疙瘩、雪里蕻、芹菜、辣椒、豆角等跃跃欲试,它们心里有各自的盘算,一年一度的群英荟萃即将上演。咸菜缸里的相逢,是它们心里的期盼。或许,它们早就等着那场约会呢。谁是谁的情人,自有它们各自的心里明了。
母亲擅长腌咸菜,她腌制的咸菜,总是咸淡恰到好处。秋阳散发出它特有的暖暖的味道,我们几个孩子也一起帮母亲打下手。涮咸菜缸、择菜、洗菜、晾去水分等准备工作,各有各的分工,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咸菜缸似乎也等不及了,它张着大嘴竭力想把秋阳一口一口地吸进缸里,等待着它的子民入住。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母亲先是在咸菜缸里铺上一层大粒盐,然后上面码放一层萝卜或是芥菜疙瘩等可以腌制的蔬菜,用力按实。依次类推,将所有要腌制的蔬菜都放到了咸菜缸里以后,上面再撒上一层大粒盐,倒入晾凉的开水。最后,把事先清洗干净的大石头放入咸菜缸内压住那些蔬菜,为的是以防它们淘气浮出水面。然后再将咸菜缸用旧铁锅或是老粗布封盖好,这样,母亲就用她灵性的手,将秋天的精灵们暂时封存起来。接下来一切交给时间,静待着咸菜缸里上演着一场爱情戏吧。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高悬,满天繁星眨着眼。咸菜缸里的蔬菜们,聚在漆黑的咸菜缸里不淡定了。开始躁动,你挤挤我,我碰碰它,当然它们不会忘记用力吸吮着盐份。偷偷互吻也是有的,吻错了也不会害羞,反正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而那些被母亲放置到大酱缸里的芥菜疙瘩、萝卜和黄瓜等蔬菜,它们撒着欢在大酱缸里涌动,唯恐少吸一口大酱的香气。月亮爬上树梢,我喜欢悄悄地趴在咸菜缸的缸沿,听缸里的蔬菜们的窃窃私语声。
“我们啥时候可以出去啥太阳呀?”芥菜疙瘩是个急性子,嚷嚷着。
“你那么胖,盐份都没有进到你的心里去呢,你着啥急啊。”黄瓜仗着自己比芥菜疙瘩瘦,嘲笑它一番。
芹菜和辣椒忙着谈情说爱,才不会理会别人说什么呢。
它们各怀心事,时间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当咸菜缸里的咸菜腌制好了的那一刻,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喝着玉米渣子粥、秫米粥,嚼着玉米饼子等,就着一碟脆生生的腌咸菜,唇齿留香。秋天,不经意间就被我们嚼成过往。而母亲秋天腌制的那一缸咸菜,到了来年春天也吃不完。那一刻,当我的目光触及窗外时,我仿佛看到一抹春晖就在不远处。
如今,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老百姓的餐桌上有丰富多彩的美食慰籍他们的味蕾。人们也更加注重养生和营养,不管城市和乡村,咸菜不再成为人们餐桌上的主角。可是于我而言,最能唤醒我的味蕾,依然是它特有的味道。我是喜欢吃咸菜的,唯有它,才会让我的生活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