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农村的艰苦生活给我幼小心灵刻下了深深烙印。从记事起就亲眼见证父母是怎样的含辛茹苦,每天下地出工,早出晚归,他们不知疲倦地在固定的那几亩土地上终日劳作,付出很多,收获却极少,然而,他们从没有怨言和不满,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一切都是一个农民应尽的最基本的责任,把地种好,把粮食上交国家,是天经地义的本分,于是即便每日窝头咸菜,即便终日面朝黄土,晚上下工回来一家人团聚一起吃一顿饭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故乡里的村民,几乎没有人感到不幸福,至少我从没在他们口中听过任何“不幸福”的抱怨,那时讲的最多是政治理想和革命觉悟,每个人都热情高涨地认为自己在用双手创造着新生活,而“幸福”一词太过个人主义,太过感性,与集体主义的伟大时代相距甚远,在改革开放还未来临之前还远远地躲在字典的尘垢里。假设今天的某人穿越到那个时代去,问忙碌中的农民“你觉得幸福吗?”农民一定眼里流露出迷惑的神情,嗫嚅着答不上来,农民种庄稼,收粮食,职业赋予他们的似乎只有耕作的本能,只知道自己挣了多少工分,每年收成如何,给国家上交了多少粮,似乎那已经是全部的人生意义了,还奢求什么呢?
但我是个例外,我厌恶那浓稠如浆糊的棒碴粥,难以下咽那硬的剌嗓的玉米饼,还有永远也吃不完的咸菜和腌白菜。我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瞧人不注意,将碗里的粥重又倒回锅里。我还会偷偷把家里熬的猪油从瓶里取出一点儿出来,猪油经过凝结像脂肪一样,稍微加热化开然后放进酱油和醋混合的碗里,将玉米饼蘸着吃,味道要比咸菜好的多了。因为自小脾胃不好,体弱多病,吃饭一直是让父母头疼的问题,吃不下,没胃口,在父母严厉的监视中硬填进胃里,每次吃饭对我都是一种折磨,当终于将粥偷偷倒回锅里,撂下空碗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然而,过不了多久,依然会饿,父母出工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翻遍家里的盆盆罐罐,希望发现一些能引起我食欲的不一样的东西,往往徒劳无益。晚上,仍然那几样,玉米饼,棒碴粥,腌咸菜,昏黄的电石灯从灯罩里透出微光,肚中咕咕叫,可嘴巴和舌头却唤不起丝毫食欲。母亲见我懒洋洋的扒拉着筷子,脸上总显出忧郁的神色。深夜,劳累的父母都睡了,我却毫无困意,胃里泛着酸水,饥饿感如潮水般翻涌难以抑制。我摸黑爬起来,蹑手蹑脚偷偷溜出,来到院子里,月光如华,银盆般挂在头顶,倾泻的光辉给静谧的夜带来一种圣洁色彩。西槽的马正慢悠悠地啃着草料。我真想将自己也幻化为那匹马,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鲜嫩的草。我像个梦游者,神情恍惚地溜进紧邻马厩的杂物间,黑咕隆咚地在布满农具的空间里徘徊,忽然手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圆饼样的东西,一块块地叠放在货架上,是喂马的豆饼——一种由碎秸秆、花生壳、麦麸等混压成的牲口饲料,我仿佛闻出一股作物的清香,饱满的花生和带有甜味的青青禾秆,口中涌起唾液来,胃里又开始泛起酸水。我再也顾不得许多,一口咬上去,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刻,眼泪伴着满嘴的苦涩,我想自己或许前世就是一匹马。
农民干的都是重体力,每日汗流浃背地劳作于田间地头,饭食顿顿只有玉米面,精米白面都供应了城市居民,剩下的粗粮玉米面自然就成了农村的主粮,那东西放在现在成了人人口中推崇的健康食品,可在当时,人们主要靠它充饥保存体力,热量低,油水少,不耐饿,所以乡人食量都很大,否则根本顶不下来。但是,口感实在差,于是家乡人做了些改良,在玉米面里拌上些野菜,春天野菜还难寻,新萌发的榆钱儿撸下来掺进玉米面里也能将就,味道总归好一些。夏天闲暇时我们小孩子就随着母亲去村外树林里挖野菜,我至今还记得一种叫作“麻筋菜”的野菜,村里小孩儿们编了首儿歌“麻筋菜香油炸,妞妞吃了笑哈哈”。故乡的沙地里还生有一种狭长宽叶的野菜,因为味道苦,家乡人直接称它为“苦菜”,吃法是采下鲜嫩的叶子,回到家中拌上一碗酱,用苦菜蘸酱吃,酱可以有效遮盖苦味,但我仍将吃它视作畏途。我最盼望的是夏天下小雨,雨后沙地的茅草里就会长出许许多多豆芽大小的蘑菇来,植物学上不知称作什么,我们那里人叫“尖桕儿”,味道好得不得了,采回来,用清水洗干净,捣成泥状,做成馅,味道比普通的蘑菇好过不知多少,当然,好东西向来不是随意可以得到的,我们只寄希望于老天爷,要下雨,且雨还不能大,最好是那种毛毛细雨,“尖桕儿”的菌丝才发得出,长得好,此外,雨后的采撷也要迅速,不要等到赤日炎炎出来后再去,那时娇嫩的“尖桕儿”已经被赤阳烤化了。
现在的人一提起农村,立即就会浮想联翩,田园牧歌,鸟语花香,岁月静好等等,岂不知在我的童年时期,苦难才是真实的写照。没上学前,我们在夏天都是光着脚的,因为那样不仅灵便,更重要的是省鞋。冬天室外零下二十几度,村里的孩子们几乎每个人手脚都有冻疮,先是痒,后是红肿,钻心的疼,冻疮处慢慢流脓烂掉,形成一个空洞,再后结了痂。家乡的土方法是在冻疮刚起的时候,找一块石头埋进热灰上,再将热的石头取出来放在冻疮处来捂,那感觉像受刑一样。然而,所有这一切的苦如果和父母受的罪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终日像骡马一样总是在劳作,一刻也停息不下来,即使到了冬季农闲时节,他们也不让自己闲着,妈妈给我们缝制衣服鞋子,父亲搓草绳修理农具,在他们眼里,无所事事的待着简直就是一种无法宽容的罪孽。童年的我曾跟随父母下地收麦,酷热刺眼的阳光灼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的麦地里父母弓着背弯着腰,一手拢麦秆,一手挥镰割麦,麦穗的芒刺和缠缚在麦秆上的带刺藤曼将他们得手和胳膊割出一道道红印,汗水顺着脸颊、脖颈不住流淌,让我感觉那些仿佛是无数的蚯蚓在蠕蠕爬动,但他们没时间停歇,因为夏天雨水冰雹随时会来,必须争分夺秒抢时收割。我跟在大人们身后捡拾着遗落的麦穗,毒辣的太阳晒得人头昏脑胀,再也顾不上周边跳动的蚂蚱、跳蛙、突然受惊逃走的野兔,只盼着地狱般的煎熬快点儿结束。当晚霞映红西方的时候,我已经被父母落下很远,刚刚还是金灿灿的麦田如今展现眼前的已是一排排平齐的麦茬和捆绑整齐的麦捆。血红的云霞给大地带来庄严肃穆,给苦难的生活抹上更加凝重的色彩。劳动改变着家乡的面貌,如今再不必饱尝饥饿的体验了,也再不用去做那种非人的艰苦劳作了,然而,这一切的取得与上一代人的艰辛苦难是分不开的。巴尔扎克说过:“苦难是人生的老师。”德国的费尔巴哈曾说:“生活本身就是幸福。”人生就是如此吧,越是追求幸福越要勇敢面对苦难,因为苦难与幸福是一对孪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