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蜜蜂,还是蝴蝶,在我面前掠过时,顺便洒了些花粉在我眼睛里,弄得老半天睁不开。先前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氤氲着金灿灿的几乎完全气化了的极小极稠密的片状物颗粒物,有如一部“黄色电影”不间断地播放着。这下可好,被迫关住眼睑后我的世界骤然变色,变为一片粉红,渐进为大红、深红了,红得我有如针扎,实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一通拳打脚踢,终于踢开了这个梦。立马有电视声画接替梦境,款待我的耳目。《朝闻天下》一轮经典新闻刚刚播完,此时正是全国不少省市的名山胜水各逞风流的广告插播。其他倒没什么,最赚我视听的是“江西风景独好”。
真有些羡慕江西老表,据守着这么美好的家园,不仅仅是因为名列初唐四杰之首的大才子王勃那篇冠绝千古的《滕王阁序》及其名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让这方山水钟灵毓秀得叫我心向往之;也不是因为那里有革命摇篮井冈山,有景色优美且演绎过多少历史烟云的庐山……这些都是吸引我眼球和心灵的理由,但都没有另一个理由更具诱惑力,那就是江西婺源的油菜花。
我到过江西,专程拜谒过罗霄山脉中段的黄洋界,登临过雨雾缭绕宛若仙境的美庐,也乘坐旅游大巴缓缓环绕过临江而筑的滕王阁,可就是没到过婺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其实也到过婺源,至少是眼睛,至少是记忆,至少在梦中——我眼皮沉沉的,感觉到自己马上又要进入另一个梦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看的电视节目,也不知是沉淀在记忆河床上多少年了的风景散片,一双无形的上帝之手把婺源油菜花绽放的美景集中、荟萃、打包到我的眼球,然后在大脑荧屏解压、释放、嬗变、诗化……
连绵起伏的丘陵,绿野环抱的村落,水牛黄牛们拉着犁铧,或埋头前行,翻开一行行泥书的清香;或哞哞昂首,张望着天玄地黄:湛蓝的天宇下轻盈白絮似的云衫不经意的飘拂着,时有散碎绸缎飘落在山腰至山巅的梯级排列的油菜花海之中。牛们不禁歇下脚来,铜铃大的眼球聚焦那黑色反光的摄像镜头,思想者一般地权衡自己一脚一脚的行程该避开还是该迎合这黑色眼睛的搜索。
其实,牛们未免太高看自己对摄像镜头的吸引力了,镜头只是把它们,连带那些胜似闲庭信步悠闲觅食的鸡、水中快活嬉戏嘎嘎欢叫的鸭子,以及大片大片的菜地和茶田等景观作为抵达油菜花海之前的一种短短的热身、小小的点缀。扫描和聚焦的主体乃是从牛眼从人眼出发,一直铺展到天际,让白云装饰边框的油菜花水粉画呢。
那绝对是太阳的大手笔。要工笔有工笔,要写意有写意。由翠绿到淡绿,再到深绿,然后绽出嫩黄,催熟成中黄、直到金黄。单个的一枝黄花不大起眼,构不成一个像样的句子,可连绵成一片就是一部黄色的史诗,既大气磅礴,又巧夺天工,这史诗一写就是十来天,一铺就是千里平畴,或层层梯田,铺展到天际,甚至到天堂……
月有阴晴圆缺,日无圆缺,照样有阴晴,正是那些个明明晦晦让这片黄色的海洋打破平面的束缚,深深浅浅高高低低错错落落,间或还有弯弯曲曲、蜿蜿蜒蜒……风乍起,推动一层层无水的浪花,金黄的色泽甚至跳空,甚至飞白一些其他颜色的作物,宏观上献给每一双眼睛的就是两种颜色,一是蓝之天,一是黄之地。这不正是给天地玄黄做出最经典的注脚吗?
浪花中的不少飞沫不是花瓣,也不是花蕊,而是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嘤嘤酿蜜的蜜蜂。那些个蜂儿蝶儿自己飞来飞去,酿多酿少不打紧,打紧的是因为它们的勤劳,让静静的油菜花有了更多的动感,有了更充裕的生命力,有了一种尽情释放自由气息的飞扬之势,让我的思绪也跟随着不羁地飞扬起来。
从这幅画中,我分明看到一个人像梭子纺纱一般,井然有序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趟又一趟地从硕大无朋的金黄中纺纺织织,织着织着,把自己织成了一个放大了数十数百倍的巨无霸金黄油菜花。镜头渐次拉近,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观出现了:那棵人形油菜花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是一个反光体,都是一个镜面。折射着那山,那水,那梯田,那丛林,还有那湛蓝如洗的浩瀚蓝天。
看着看着,所有的眼睛都定格一个相同的毫发不差的油菜花花瓣的特写。猛然想起每一片绿叶都有不尽相同的形状和经络,为什么油菜花却这样千朵万朵同一律布局这眼球呢?还没想明白,一个更加荒诞的情境出现了:所有眼睛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仿佛是为了验证其无可置疑的确定性,倏忽之间,众多眼睛无声撤退,最后只剩下了一对,然后淡入一张脸庞,不是我自己,还是谁呢?
自己看到了一个纺织油菜花的梭子般的自己,看到了游离自己身体之外的另一个自己。太诡异了!我不免大叫一声,终于跌出梦境,回到了现实世界。
愣了好久的神,我这才想清楚,梦境的出现,其实也不完全是拜婺源油菜花专题节目所赐,在更大的程度上,还残留着几十年前湖州农场油菜花的记忆,那一块广袤的平原可没有婺源这般蜿蜒起伏,高低错落,而是一平如镜、无边无际。金黄的油菜不是主打作物一大块或者一长条,屡屡被周遭新翻的水田褐色土壤包围着。农耕累了,去油菜花地里歇歇脚,赏赏花,甚至美美地睡上一小觉,做个黄花小梦啥的,对于当时的我们不啻就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双重享受。
那时,穿梭几趟,老是弄得一身金黄一身粉黄,阳气十足的哥们一个个都成了花姑娘的干活,然后一个个傻傻地笑,坏坏地笑,还有人解嘲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这不正是穿上了地道的龙袍,拥有普天下,而且还不用做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