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深冬是很单调的，草木都收拢了绿衣碧裙，换上了皂袍黑袄，连远山也裹紧了灰色披风，瑟缩着蜷在寒风里猫冬了。除了偶尔的一场皑皑白雪给世间带来莽莽亮丽，很多时候天地间一片苍暗。寒山枯树，瘦水昏鸦；虬枝铁干恰如硕大画布上信笔涂抹的线条，铺展的水墨画卷上只见焦墨写意，没有青绿渲染。不仅色彩，此时连情绪也失去了丰富的层次，除了懒懒的表情，仿佛一切都雪藏起来了，到处是零落萧索，到处是冷凝寡淡，乏味的很。所幸还有松柏点缀其间，一点消瘦的苍翠惊艳闪现，疲惫的眼神蓦然一亮，抽搐的生命骤然焕发了生机。让人不由得感叹：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其实后凋的还有女贞，比松柏更翠绿，油蜡蜡的叶子泛着光泽，亲密无间地簇生成一个个玲珑的球状树冠，远远望去生机无限，在这单调乏味的长冬里自然也风光无限。这风光被人为地栽植在马路两旁，园林之间，作为美好生活的装点。
春天的繁花璀璨，夏日的草木葱茏，以至秋天的绚丽斑斓，生机盎然时我一直没去注意这些站立在小区里的树木，除了一直浓酽的绿，她似乎没有什么起眼的地方。而此刻肃杀统治了大地，单调的色彩和心境渴望一抹绿色的时候，她给我的不仅仅是感官上的惊喜，更有心灵深处的震撼。人说绿色昭示了希望，尤其这单一刻板的瓦灰色苍穹下，曲敛的内心多需要一份希冀啊！这希冀能让人深深感知生命的律动，在蛰伏中聆听春天的蕤生，积蓄的力量等待第一缕春阳下的迸发。
中国文化历来讲究托物言志，很多仁人志士喜欢把意趣乃至理想寄托在山川草木之中。无论莲的高洁还是菊的隐逸，以及竹的气节乃至兰的洒脱，这些都被历代传唱，赋予了性灵和精神。尤其凌寒不凋的松竹梅兰，更是作为傲霜的斗士，其坚忍不拔的精神象征历久不衰，但同样于酷寒的淫威下昂然挺拔的女贞却远离了赞美，这实在有点不公。
青青女贞树，霜霰不改柯。这是明代张羽描写女贞的句子，虽然算不上佳句，却也客观概括了女贞的品性。你看她淡然拨开晚秋的冷霜，静对满目金风黄叶、赤霞红枫，眼里没有艳羡没有失落，彤云密布的晴空下，以苍翠的素颜笑对季节轮回。冬天的霜刃扫来时，繁华落尽，万物凋敝，她依然恬淡，依然不卑不亢于寒风的肆虐之中，那份从容淡定里不见孤傲，却又铁骨铮然；不见怒发冲冠，却又威气凛然。
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逆境方显英雄本色。情感深处，作为普通人的我们对所有不畏强暴的事物有着由衷的敬佩，因为骨子里我们感觉自己是弱者，对所有不平非常憎恶却缺乏斗争的勇气。于是把这希望寄托在一个人乃至一棵树的身上，渴望获得精神层次的鼓舞和激励，鼓荡起灵魂深处那份与生俱来的英雄情结，其实这象征更多的源自我们内心的不自信，一种极端的不自信。所以有时想，那些把志向寄托于物象，并为后人传诵的所谓名句，是否透出了太多现实的无奈呢？
我深知自己也是一介凡夫，有泛滥的正义感却没有振臂一呼的勇气，于是消极就成了生命的主旋律。但正如单调的严冬渴盼一抹翠绿，浓重的阴霾中祈盼一缕亮丽，我需要一个意象抒发心中的诗，以便生命里那份英雄情结不致死去。面对这傲雪的北国魂，曾经的激情恰如一面翻飞的旗帜，迎着朔风猎猎飘扬：
雪映红梅分外娇，翠叶斗霜多妖娆。
霜霰暴虐自等闲，苍苍女贞笑风高。
二
在我居住的这个近似城市的地方，八十年代之前是没有女贞的，只是后来出于绿化的需要，女贞树才在这儿安下了家。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原乡是哪儿，有时猜测，她该是来自烟雨江南一个临水的山区，因为记得王国维有句诗：女贞花白草迷离，江南梅雨时。这么缠绵的情致让我不由得想象，女贞本该生于那葱茏掩映处，飘渺烟波里，四季沐浴如春的温煦和畅，终生不历凄风冷雨。如此想来，她本该是娇柔的，甚至是娇弱的，常常和她相伴的该是和风细雨，莺鸣鹂啼，间或一丝惊扰，也定是软语温言，款款呢喃。
可她终究还是告别了鸟语花香，远离了温暖故乡，把根深深扎在了这片广袤的北国大地。这不仅因为她能够抵御零下十几度的低温，还因为她对大气污染的抗性极强，能够抵御多种有毒有害气体的侵蚀而不跨，即便烟雾和粉尘也无法抹去她一身芳华。现代工业文明的污垢让环境蒙尘，灵魂也蒙尘。曾经的朴实醇厚变成过眼的一缕云烟，灰蒙蒙的天空下，欲望翻飞在黯淡的红尘中，只有女贞能带来一丝慰藉：出淤泥而不染，这个世界多需要这样的浊世清影啊！
由此我深思，作为一个单独存在的生命个体，像极了一枚漂浪的浮萍，在社会的大背景下，把握自己的命运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那么我们又何必墨守一方故土呢？像女贞这样，带着梦想去流浪，把属于生命的昂扬撒播四方，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虽然要去的地方艰难险阻或是环境恶劣，那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整个中华文明不就是沿着黄河一路斗折蛇行地弥漫开来的吗？还有深邃的华夏文化，以及这浩瀚文化星空中那些依旧明灭的星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易安居士，从温柔富贵的百脉泉畔，怀着瑞脑消金兽的残梦，抛却了玉枕纱橱，暗香盈袖，走入了颠沛流离，但她没有消沉下去，依旧唱响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生命强音。还有挥别了富庶走向塞外的昭君，铿锵的琵琶一直回荡在历史的长空；含笑攀登雪域高原的文成公主，大漠风尘难掩灵魂馨香的蔡文姬。浩渺星空，英杰辈出，我讴歌这流离不失青翠的女贞，更愿意铭记那些颠沛却不曾颓废的——人中女贞！
闲暇之余信步走出整洁的小区，很无绪的思维牵着我步向旁边的小山，在那贫瘠的山上居然也发现了零星的几棵女贞。这是本地常见的丘陵，山上基本没有土壤，只有半沙半土的散碎砾石，造作地摆出肥沃的摸样。就是这样近似荒芜的地方，女贞也是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间杂在松柏之间，给这荒疏的冬日平添了几分妩媚，这不起眼的小丘因此变得灵秀了很多，也精致了很多。让我感动的是每一棵不算高大的女贞树下，有很多娇弱的幼苗，细细的枝条上零星的叶片却也是苍翠欲滴，晶莹剔透于深冬的冷眼中，自得地兀自盎然。这想来该是近年刚刚萌生的精灵，依然眷恋着母亲的怀抱，偎依在妈妈的膝下。
都说生于安乐死于忧患，面对无尽的烦忧，为什么要有死的念头呢？佛家说出世亦入世，这一出一入是生命的大智大勇，正像随遇而安的女贞，既可以一蓑烟雨任平生，也可以梅花香自苦寒来。顺境不骄不奢，逆境不急不燥，这是涵养更是品质。于是伫立的片刻，我在想：平安宁静是人生的目标，漂泊流浪同样也意气昂扬。这漂浪是星星之火，是追梦的淋漓酣畅，只要怀揣播撒绿色、播撒希望的志向，温婉江南和沧桑漠北都是生命赖以依附的故乡。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三
但凡能够愉悦情怀的，往往缺少现实的功用，这是哲学上物质和精神的矛盾，也是宇宙难以两全的纠结。但造物主有时会有小小的偏心，把美丽和实用集中授予某一事物，在他人羡慕嫉妒恨的挣扎中享受促狭的乐趣。
女贞恰恰就成了这个被造物主厚爱也被其他生物嫉妒的幸运儿，因为她不仅赋予了人类四季的青葱，更给人无限的关怀和物质奉献：其绿叶可以蒸馏提取冬青油，用于甜食和牙膏等的添加剂。尤其她的果实，成熟后采摘晒干即为女贞子，是很好的药材，中医认为性凉，味甘苦、可明目、乌发、补肝肾，现代医学研究甚至可以降血糖、抗癌抗突变以及强心健体的作用。传说古时江淮有位名医，医术精湛，声名远播。或许是太过勤奋的原因，他自己健康状况很一般，青年时期就弓腰驼背，满头华发，却苦于无良方自救。某日出诊，途经一方古寺，其内唯一的住持师傅年逾九十却矫健异常，尤其一头乌发，不似耄耋老态。名医诚恳垂询，僧含笑一指寺中女贞，医顿悟，归来以自己医术精心调整，用冬至采摘的女贞子配伍夏至的墨旱莲，得一名方，名曰“二至丸”，解除自身和他人烦恼无数。
妻偶尔从一档养生节目看到女贞子的保健作用和食用方法，对我说起，我蓦然记起深冬恰是女贞子成熟的季节，于是兴冲冲地赶赴那座女贞葳蕤的静僻小山。冬至临近，女贞子已经成熟了，变成了近乎黑色的深紫，像袖珍葡萄，一串串悬挂于油绿的叶丛之中，那累累的果实给人沉甸甸的喜悦，煞是喜人。垫脚采摘一穗穗果实回家，开水汆烫，洗去浮尘和杂质，仔细剪去枝条果蒂，放于温暖的室内晾干，收贮起来，内心期冀这不知名的小果子能给妻一个快乐的未来。
第一批刚刚干燥，尝试着以奶锅熬煮一撮，水开三沸，倾入杯中，汤清澈红艳，淡淡的水果香味氤氲化散，感觉温馨清雅，竟有新茗之妙。试饮三天，感觉没啥异常，于是妻代茶饮用，次日竟激动地自己采回了一大兜子，贪婪之状，不胜言表。
如果说耐寒耐污耐贫瘠是女贞的修养，能够启迪人生的意志，那么她的付出就是品格，能够濡养人生的道德。人生于世，一味地索取固然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总是少了一份赠人玫瑰的快意，生命到底显得单薄了一些。也许限于能力，每一个生命个体对社会的贡献不尽相同，但即便是一株细草，也给世界一丝绿意，即便是一屑沙粒，也把自己融入泥土、大地，这是生命的意义，也是女贞的启迪。
生命不该只是案上精雅的花瓶，美也不能只是生活的味精；追求美却不囿于美，更不去追求虚无的完美，淡然之中把自己站成一株雪中兀立的女贞：给世间以苍翠的赏心悦目，累累的果实怀揣心中，生命因给予而得到奉献的快乐，神采因这快乐而美丽丰盈，这大美如此磅礴！
大盈若冲，其用无穷。
这浮生，多少大道需要颖悟，多少哲思需要铭记？
四
相传秦汉时期，现在的杭州一员外有个掌上明珠叫女贞，按惯例当然也是品貌端庄，窈窕动人；琴棋书画，温婉聪慧。明珠和府中教书先生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无奈员外贪图升官发财，将小姐许配给县令。出嫁之日，无奈的小姐含恨撞死在闺房之中，教书先生闻听噩耗，痛心难抑，没几天便形容枯槁，满头白发了。后来小姐坟上长成幼苗一株，先生精心照料，直至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先生食用果实，慢慢恢复翩翩神采，在静守中完成了对爱的承诺。
品味女贞这名字也是一件蛮惬意的事情，毕竟这称谓听上去温馨又亲切，而且带着某种硬朗的清爽，让人内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敬重，虽然我并不清楚这名字的由来。李时珍揣度：此木凌冬清翠，有贞守之操，故以女贞状之。虽然是猜测，但也文绉绉的尽显浪漫，相比于那个略显俗套的传说，我更愿意这么淡淡揣测一下，毕竟名字只是表征，那份凌霜傲雪的激情以及慷慨大度的奉献才是内涵。
这内涵让我在迷离中沉思，女贞或许是一群女人的名字，她们静静倚靠闭合在落日里的柴门，温软的一声吆喝，便醉了炊烟袅袅的村庄，也醉了舒缓流过的时光。
女贞就该是东方女性群落的化身：柔弱的身躯蓄满了坚韧，不事张扬的眸光里，淡淡化散的都是奉献的氤氲。
伴随民族的坎坷一路走来的，一代代中国的妇人啊，哺育了一代代孩子，也哺育了一个民族长大成人，我该把怎样的讴歌献给你——我们民族和祖国的守护神？
雪压凛冽寒风虐，
山中萧瑟女贞青。已同步至蓝草地的微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