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秧是里下河水稻产区的一项重要农事。
“栽秧”是当地的习惯用语,文字上的规范用语是“插秧”,不过笔者觉得“栽”比“插”好像更贴切更形像一些。秧苗育成后,再将它们一棵一棵地移栽到大田中去,这个过程非常费时费力,充分诠释了在稻米生产过程中农人的难辛。追溯历史,栽秧这项农事的起始年代可能很久远了,至少怕有上千乃至数千年。不过可以肯定,并不是在开始有稻米生产时就有栽秧。因为我们的祖先从野生稻中发现稻谷可以食用并进行种植时,他们还不会懂得先育秧后移栽这样的先进的技术。因为野生稻是在旱地上长出来的,因此,水稻的原始种植方法应该是旱地直播。由此看来,现在正流行的水稻直播方法,还真有点儿与黑格尔“否定之否定”学说相吻合。
过去,苏北人栽秧的习惯与苏南人是有区别的,苏北人栽的是横排行,往后退,每一个人栽的幅宽没有严格的限制,就像现在的横排版印刷品;苏南人可不一样,他们栽的是竖行,每人一趟秧栽六行,行距有严格规定,一般是五寸,人与人之间用绳子隔开,秧行子能一线看到头,就像现在港、澳、台地区仍在使用的竖版印刷一样。由于横行子是许多人接凑起来的,难免要有些弯弯曲曲。与竖行子相比,显得很不规范,所以叫“侉侉秧”。大集体的时候,开始推广苏南的栽秧方法,当时叫“对六棵”,这种方法对苏北人来说也并不陌生,因为有不少的人过去在苏南打工时都曾栽过“对六棵”,所以推广起来并不太困难。后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栽秧方法。
在里下河地区,栽秧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妇女,男劳力大都不会栽秧。听说苏南的男人们都会栽秧。过去,有的女孩子,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她的妈妈带到田里去学栽秧。那时候,栽秧和做针线是乡下女人的两门必修课。能栽得一手好秧,又能会做衣服的人就才算是合格的女人。不会栽秧的女人特别被人瞧不起,背地里总被称作“堕落婆娘”,或者是叫她们“海里丫”(那时习惯将东台、大丰黄海边上称为“海里”,那里因为那时不生产水稻,女人们都不会栽秧)。也并不是男劳力学不会栽秧,一家一户种田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家“妇栽夫随”,只是在大集体时期的男人们大都很“油条”,他们宁愿做一些出大力气的活儿,也不肯弯腰驼背地跟妇女一起栽秧。1976年,庄上从唐山回来了几个退伍兵,他们在部队农场里种了几年水稻,个个都是栽秧的好手,到了女劳力特别紧张的时候,队长就央求他们再当几天“女人”。
栽秧可是一项技术活,同样一塊田,同样的肥水管理,因为栽秧栽得好与差,对水稻产量会影响很大。首先,秧苗入泥的深浅要适度,有句俗语说“深耕浅栽出黄金”,如果栽得过深会影响秧苗从根部正常分蘖,土话就叫“不发作”。而浅栽又要注意浅得有度,过浅了,秧苗就会被水的浮力拔出来,成了漾在水面上的“滂秧”。其次,秧苗栽下去后要成直立状,正如有一句栽秧号子唱的:“栽秧要栽(那个)戳天罡,不栽(那个)脚印塘”。有的人习惯将秧栽得稍向前倾斜,再经过风一吹,秧叶子就耷到了水面上,这种“耷水秧”是很难“醒棵”的,因为田里的热水会把秧叶子煮烂。还有,为了不把秧苗栽到脚塘里,栽秧的人向后挪步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是栽的“对六棵”,向后退步时最好是脚不出水,直接在水田里向后拖出两条直线的槽子,槽子的中间正好栽两棵秧,左右两边也正好各栽两棵秧。假如栽的是横行子的“侉侉秧”,向后挪步的幅度最好是每步两行秧的距离。
栽秧,一般都是“大兵团作战”,特别是在大集体的时候,三、四十个妇女在水田里呈梯形地排开来,像是在空中列队飞行的雁阵,其场面是相当壮观的。即使是在“单干”的时候,“单兵作战”的情况也不多,大都是以“伴工”的形式组成一个七、八个人的班子,人数多少是根据田块大小来确定的,如果栽的是中、晚稻,一个人一天能栽七、八分地,假如栽的是早稻,因为密度要求高,秧苗又瘦小难栽,一个人一天就只能栽四、五分地。在栽秧的季节里,早上上工的时间特别早,一般都要在天亮前把秧拔好,下半夜三四点钟的时候,伴工的人家就要煮好早饭,再去喊上一天就约好的人吃早饭。解放初期,栽秧的人的早饭大都是在米粥锅里下一些糯米圆子。因为早饭吃得早,中饭也相应比平时提前,八九点钟的时候,巷子里就能闻到炒韭菜的香味。有的人家的秧田离庄子较远,主家就要撑一条船拿饭下田,如果栽秧的女人当中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孩子的奶奶就会抱着孙子或孙女跟船下田去给孩子喂奶。
过去,栽“侉侉秧”的时候,谁第一个下趟也是有讲究的。第一趟也叫“上趟”,栽“上趟”的人扮演着领头羊的角色,如果她栽的速度快,后面依次下趟的人都必须一个跟一个地往上赶,一般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左右,反之,如果栽“上趟”的人栽得慢,后面的人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是领跑者,她在其它方面也要起到表率的作用,比如秧要栽得“条适”(土话,整齐、周正的意思),趟子也要比后面的人栽得稍宽一些。否则后面的人就会嘀咕“没本事还出风头”。如果有两个能力相当的高手碰到一起,下趟的时候就会相互谦让一会儿,结果通常都是其中一个人栽“上趟”,一个人载末趟,末趟又称“把趟”,是最后一个下趟的人。栽“把趟”的人起着“压阵”的作用,俗话说:“上趟师傅把趟王”。有高手在后面督战,中间的人一刻也不敢松懈。如果被后面的人超过去,就叫“吃包子”,“吃包子”是栽秧的人觉得最难堪最没面子的事。好在中间的人可以把幅宽栽得窄一些,每行少栽一、两棵秧,也就能将队形始终保持成一条斜线。经常在一起栽秧的几个人,都晓得谁谁有几斤几两,哪个栽“上趟”哪个栽“把趟”都是约定俗成的,有时偶尔从外庄娶回来一个新媳妇,大家就礼节性地推举她栽“上趟”,假如她真有两把刷子,谦让一会儿后也就当仁不让了。如果“首战”一鸣惊人,两、三天后就能通庄传开来,这位新媳妇的家人也会觉得很有面子。
栽“对六棵”的时候,因为每人都是在一定的幅宽里栽六棵秧,人与人之间都有一根秧绳隔着,“吃包子”的事情就常有发生。由于栽秧的方向是向后退,“吃包子”的人就凸显在队伍的前面,此时如果旁边有挑秧的丑嘴男人,就会用开玩笑的方式讽剌她:“你还真不错,虽然做旁的活计都是在人家后面,但栽秧还能栽在人家前头”。听到的人并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回骂一句:“逼养的,你家婆娘有本事”。不过,“吃包子”的人也有投机取巧的办法,她可以拉开株距往上赶。笔者曾做过几年大集体时的生产队长,虽然那时提倡“密植”,但遇到这种情况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
虽然栽秧不算是一种力气活,但成天地弯腰撅腚却特别令人难以忍受。只有在解秧把子的时候才能站起来直一会儿腰。如果碰到下雨天,栽秧的人是不会躲雨的,因为雨天栽的秧最容易醒棵,有句俗语说:“栽秧落雨,赛如中举”,过去单干的时候,栽秧的人用的雨具叫“雨蓬”,形似乌龟壳子,制作材料相当原始,是用双层篾架插进芦苇叶子做成的,极可能是中世纪的器物。假如里面插的是油纸,那就是“洋”雨蓬了。那种“雨蓬”大得能把人从头部苫到臀部,为了防风,里面还有两根绳子便于将其固定在人的身上。雨大的时候,雨点滴在“雨蓬”上的声音也特别大。后来,五颜六色的塑料雨衣走进了寻常百姓家,古老的“雨蓬”才恋恋不舍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大集体的时候,大多数栽秧的人都有一件塑料雨衣,但也还有一些买不起或舍不得买的人用一块塑料布披在身上凑乎着。由于栽秧是迎风后退,她们的下半身就都是湿的,有两句栽秧号子,很形象地道出了栽秧人的无奈与辛酸:“有钱不拿栽秧工,背脊朝天逼朝风”。
在每年“立秋”前的个把星期内,是栽双季稻的季节,对于栽秧的人来说,那几天是特别难挨的,她们夜里一家人挤在蚊帐里,只靠一把芭蕉扇,根本睡不了几个小时的觉,白天还要头顶伏天的骄阳,在被晒成四、五十度的热水中栽秧。有时候水田里刚上过人畜粪,水面上还嚅动着活蛆,一不留神还会有几只大蚂蝗同时锔在腿子上。常常听人嗟叹生不逢时,那个年代农村中的女人们才真正是生不逢时,如果她们不是匆匆忙忙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耐着性子再等个二、三十年,她们肯定也会有学上,也会打麻将,也无需学栽秧,一年也下不了几天田。
在大集体栽秧的时候,栽秧人的心情与单干的时候是不同的。单干时是为自家的田栽秧,是在播种希望。虽然累点苦点,但总觉得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在集体的田里栽秧情况就不同了,她们只是为了拿到一天几角钱的工分报酬。有的人累得实在直不起腰也不能歇一天,因为队长心急火燎地在门口喊,面子难却。再说,过去伴工的时候伙食还不错,中午起码都要有肉烧卜页、蛋皮炒韭菜再加上一盆瓜汤。虽然天天要起早拨秧,但下午收工也比较早,有的时候太阳还有一篙子高就收工了。在三年经济困难接下来的那几年,因为粮食紧张,栽秧的人中午大都是在家里喝的粥,一趟秧栽到头就迫不及待地要小解,那时的田埂上可是一道特殊的风景线,挑秧男人当中的光棍汉就会贪婪地朝那边张望。对此,女人们也并不在意,她们有一句很洒脱的口头禅:“尿尿不怕人,怕人尿不成”。
转眼三、四十年光景,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先是推广插秧机,后来又流行直播,如今人工栽秧的面积已经不足20%了。在栽秧的季节里还能看到稀稀拉拉栽秧的人,不过,这些人大都还是过去的老班底。曾经手把手地教她们栽秧的前辈们大多数已经作古,当年她们风华正茂,如今也都当了奶奶。她们的女儿甚至孙女虽然都到了栽秧的年龄,但是她们都不会栽秧。她们当中有的人常年在外地打工,偶尔回来一次,打扮得像个洋妞。还有更幸运的进了高等学府,成了大城市的白领。不过,这一拨还在栽秧的“生不逢时”的人,与她们的前辈相比还算幸运,前辈们的“生不逢时”贯穿了人生的全过程,她们毕竟还过上了一段因为分田到户带来的好日子。前些日子听说,现在的栽秧工钱已经涨到每天一百多元了,这可是她们过去起早带晚干一年的工分钱。
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人工栽秧这个行当将会逐步淡出人们的视野,本文只是想为它留个影。但愿若干年后,人们还能从这张发黄的老照片中得到一点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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