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呼吸得像青草一样
把轻轻的梦想告诉春天
我希望会唱许多歌曲
让唯一的微笑永不消失
摘自顾城《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
一直喜欢青草的苍翠,那满目的绿意,尽是生的希望,生的愉悦。那绿有着极为柔软的稳妥,像祖母箱底的翡翠,温暖得一点一点的紧紧缠绕心头,永远的缠绕着。
自从我病了以后,我在母亲和父亲闪烁的眼里渐渐的察觉了死的恐惧与死的寒意。我每天不停的被父亲背着四处找郎中,母亲不停的熬着难闻的苦药,我不停的喝着那些说不出名字的药汁。病却是一点都没有起色,我依旧全身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到了后来,我开始抗拒那些草药汁,甚至我只要闻到那些气息,胃就会翻江倒海的呕吐。父亲和母亲已经彻底的绝望,母亲每一个晚上抱着我睡觉,眼泪止不住的淌,冰凉的泪珠滑落在我的脖颈里,我的心一片荒凉,一阵的冰冷。
村前的老广播烦躁的播着,村里唯一的女播音员,娇柔的声音使我发腻。我躺在床上,十几岁的我仿佛一下子成长,我不再哭闹,静静的一人,漫无边际的想着倘若自己死后,是埋在村前的小河旁还是睡在祖母的桃园。死,对于我来说,已然不是恐惧,我默默地学会了接受这个事实。我不想父母再为我的病情彻夜的叹息,不想母亲鬓前的头发又苍白许多。
祖父攥着一把青草过来,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低着头与母亲细细的交代,用小火熬出汁水加上米汤,每天早晚喝一次。
祖父手中的草,那是陌上,垄间经常看得见的鱼腥草,这草,还是祖父教我认识的。
记得有一次,我和祖父上山植树,路过荷塘,远远的看见池子的右侧,一条草鱼泛着白肚,在太阳底下隐隐的发臭。祖父站在池旁,用长长的竹棍捞鱼。我疑惑的问祖父,臭鱼捞上来,做甚么。祖父微笑不语。鱼捞上来后,祖父带着我,提着木桶,拿着剪刀走到门前的老井。祖父弯腰打起一桶井水,清澈的井水,沁人心脾。祖父用剪刀剪开鱼肚,里面的内脏都腐烂了,一股鱼臭刹那间,直扑鼻间。我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只见祖父走到井旁边的小沟里,看了看,扯下一把细长的青草,放进嘴里嚼碎,吐出来,细细的铺放在鱼的肚子里。不一会儿,鱼臭味竟然神奇的没有了,鱼散发着青草的清味。我一脸的好奇,缠着祖父要那草。祖父蹲下身子,告诉我这种草我们家乡人叫鱼腥草,能让死鱼还原鲜嫩。我看着手里的青草,没觉得它的神奇之处。绿绿的,叶子狭长,唯一不同就是闻之,淡淡的有鱼腥的鲜味,那条鱼,我清晰的记得,连碗底的鱼汤都让我们舔得干干净净。
祖父把鱼腥草种在破了的搪瓷脸盆里,鱼腥草在我的窗前迎风而舒展。
母亲按照祖父的吩咐,熬制好药。祖父抱过我点上香,对着鱼腥草虔诚的磕头,一字一句的教我念;药神爷爷保佑,我家孙儿从此就是您的子孙,您一定得保佑她健健康康,百病皆消。我们全家定会为您烧香叩谢。
一个星期过后,我奇迹般的能够爬起床,能够扶着墙,一步一步的挪到院子里。我站在窗前,内心充满了感激,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溢着小小的心房。鱼腥草在微风中摆动着,嫩绿的叶子拂过我的脸庞,温暖而柔软。
后来,我的病完全康复,祖父说我是借着青草的呼吸,艰难的生存下来,为了我能够像草一样顽强的生长,就把我的小名改为“青儿”。
1995年,我远离家乡参加工作,祖父早已去世多年,母亲亲自栽种一盆鱼腥草交到我的怀里,含泪送我到村头让我时刻记着,我的身子里有草的精气,不论何时何地都要像草一样呼吸。
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深信母亲的话,我快乐的像草一样呼吸着,感谢着每一寸时光,感谢着尘世间的万事万物。
【二】
与她再次相逢时,距离我们分别已经近20年。
她是我小学,初中的同桌,我们两个好到用她的话概括就是“穿一条裤子”。我们两家只隔一个村庄,她的母亲在果园山做事,父亲在卫生院上班,遇到她的父母同时上晚班的时候,我就会到她家陪她作伴。晚上,两个小女孩,睡在同一个枕头上,盖着同一条被子,悄悄话说到黎明的曙光撒满窗棂。
初中毕业后她上了卫校,而我读了高中。以后几年,我们陆陆续续的见过几次面,她学着城里人穿上了高跟鞋,化着浓浓的烟雾妆,眼睛里找不到当初如水的模样,人倒是越发的靓丽了。
1996年,我结识外子,与他定下婚期,那天恰好是农历的花朝节。婚期的头一天,我回家住,母亲神秘兮兮的笑着说,你们两个还真有缘,结婚的日子竟然是选同一天。
“说谁呢,有一句没一句的。”我丈二摸不到头,低着眉整理第二天的喜衣。
“二毛呀,那丫头也明天结婚,她母亲刚刚送来请柬。”母亲挥着手里红彤彤的请柬。
听母亲说,她嫁了一个高官子弟,不仅仅她的工作调动到政府部门上班,而且光是聘金就六万,还带四条黄金项链。那个年头,六万元钱相对于我们工薪层算是个天文数字,我打消了与她再聚一聚的念头。
第二天,我坐着婚车路过她的家门口,门前停着十多辆锃亮的小车,回头我看看自己的迎亲队伍,只有一辆桑塔纳,那还是单位同事开来喝喜酒,临时借用的车子。
2011年初中同学聚会,她没有到场,听大家说,她的丈夫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孩,她已经离婚了。
今年正月,我和几个同学一起相约去看八十岁的中学老师,碰巧她也在那里,三十岁的人苍老得像四十岁的老女人。素面朝天的,鱼尾纹细细的爬满了眼角,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俏模样。
遇见我,她和我同样都有些诧异和惊喜。
我们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她幽幽的叹口气;“阿青,还是你的命好,你看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的年轻、漂亮。同学们都说你嫁了一个好老公,家庭幸福呢。不像我,贪图他家的权势,落个如此凄凄凉凉的下场。”
她的眼神迷茫,游离不定,她絮絮叨叨的如同一个怨妇,不住的说着她不堪的往事。
我不停的劝慰她,到后来,我整个身心都让她弄得疲惫不已。
晚上,我和外子说起白天的事,商量着怎样帮助她度过这个劫,外子开着玩笑说,她现在没有精神支柱,找个男友,不就解决问题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外子的话使我眼前一亮。
翌日,我端着一盆鱼腥草,敲开了她的门。她的家里窗帘紧闭,屋子里暗得没有一丝活气。我把绿意盎然的鱼腥草放在她的窗台上,拉开窗户,屋子里顿时有了阳光的味道。
“那是什么。”她漫不经心的望了一眼鱼腥草,眼神依然游离着。
“昨天我不是告诉你,我要外出一段时间,我家的那位比较粗糙,这一盆花精贵呢,我怕他照顾不周,你是我的好友,再说女人嘛,比较细腻,所以我只能求助你,暂时帮我照顾它一段时间,等我回来,我就搬回去。”
我把草端到她的面前,嘱咐她,花草喜欢阳光,记得早上端出去晒阳光,得天天在网上汇报它的状况,别让我太挂念。
她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我,又不忍拒绝我,只得无奈的应允。
第一天,她在网上淡淡的告诉我,草如常,没什么变化。
第三天,她兴奋的告诉我,草新发出了一枝芽。
一个星期后她迫不及待的说,新发的芽长成筷子般长。
她的话题越来越多,都是有关鱼腥草的,她不再絮叨她的往事。
有一天晚上,我们聊着聊着,她发过一个乐翻天的图像,快乐的说,阿青,我突然觉得以前沉沦于旧事,好傻。我要像那盆草一样,积极的生长,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得好好的为自己活着。
我笑了,我知道她已经学会了像青草一样呼吸。
再后来,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开心的说要灭了我,却是眼泛泪花紧紧的抱住我。
像草一样呼吸,像三月的春风扑击明亮的草垛,时光会在每一个夜晚奉送花的芳香。像一棵从里至外都散发生命力的草,尽情的呼吸天地之气,尽情的享受岁月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