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用棉衣将自己裹成了桶状,他蹲在市场尾巴那儿,天灰蒙蒙,冷风一阵阵刮过,父亲就在两篓苹果旁蹲守着等待买主。他已经等了大半天,满满的两篓苹果还剩满满两篓。些许失落。他嘴里时不时随性唠叨着“这鬼天气哎,真坏事,买主都窝在屋里不敢露头了。”此时是下午三点多,他刚吃完下午饭,是两个馒头,于是有点犯迷糊,他低垂着头,口不住地打哈欠,为保温起见,将左右手互相插进对方的暖窝里,身体蜷得更紧了一些,就这样打起了盹。
“苹果砸卖哩?”父亲立即起身,“要苹果啊,甜富士,八毛一斤,便宜卖哩”“六毛吧,六毛我称你十斤。”“哎,这是自己的苹果,有啥样嘛,六毛就六毛,给你挑吧!”女人开始挑了,她在篓里翻来覆去地倒腾,似乎是要把每一个果子摸一边才肯放心。就在她一心挑好苹果的当儿,小偷也把镊子伸进了她的口袋,父亲发现了,但他很快低下头帮助女人拣苹果,眼睛盯在竹篓上如同毫不知晓对面的罪恶。他不敢吭声,这几个小偷在市场上已经成了主。他认得这帮混蛋,但他们也认识他,父亲是市场上的常客,但终归是客,这个市场从未给他这样的农民准备卖摊,于是只得常常蹲在市场的尾巴上,而且是满满当当的两篓,这里买主稀少多了,甚至小偷也买过他的苹果。怎敢吭声呢?否则以后在此怎的安生,他想到了家里还有几千斤苹果不得不在此售出,就在这市场尾巴上,或者如何呢?其他小地儿顾客更少。他更不想一把年纪了被几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堵在路上拳脚一番,这太不值了,竟为了那一文不值的正义丢掉自己一立方分米的市场,太不值得了!他还在低头想着,可女人已经喊了两声,“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怎么不见了!”从旁边走来一位刚刚治好瞎眼的老者说:“早就被贼偷走了,就在你捡苹果的时候,两个人呢!”女人忽然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将矛头对准父亲,她叫嚷着:“嗨你这个老头怎能这样,小偷就在你对面偷我东西而你肯定也看见了,竟然坐视不理,你还有正义感吗?你这人太没胆量了,咱这市场上这么多人我就不信他们还敢打你不成!你们说是吗?”“是啊……就是……胆大包天了不成……”旁边围观群众也叽叽喳喳地掺和进来。
父亲将头转向一边,他本可以辩驳说自己压根没看见,可是,可是他的确看见了啊。父亲的表情极不自然,仿佛是想表达他们这伙人想得太简单了。但又始终未能吐露一个字,因为忽然觉得在自己的道理之上还存在更大的道理以至于自己不可抗辩,否则将失去更多:这里的市民不会夸他的苹果唯美价廉,但却可能记得他曾经不敢做污点证人,倘若再以自己的理由争辩,将会失去更多顾客,所以他一定不能讲道理。
那女人将捡好的苹果连同袋子扔回了篓里,一同扔下一句话:“你这老头人不行,怪不得大半天也卖不出去几斤,得,今天算我倒霉来买你的苹果了。”她转身走了,料定父亲不会说一句话。
真的,父亲的头低得更下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再看守这一块地了。
挑着一担苹果他另外去找能卖的地方,七十多斤的担子在肩上搁了两里地才重又找了个人相对多的深巷口放定,没等他的屁股把石条上的灰尘搽一遍,来了个真正的老头来买苹果,照旧砍了价后称了十八斤,父亲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才候来这样一个大客户,他把全部热情掬起送给了这个顾客,好心的顾客还要求父亲去他家喝杯茶,父亲拒绝了,他怎能走开啊,憨厚的笑声传进了周围每一个人耳中,他们转向父亲瞧了瞧。两个卖菜的商贩还看了那老头一眼但又马上王顾左右,老头接过找零走了。“多好的一秤,这样的人才是好买主啊!”父亲心想着。“他刚才给了你多钱,老乡?”卖菜女人走了过来问。“是个五十”,“哦,你最好把钱看仔细了,刚那个老家伙是个捣价钱的,天天在这一片儿几个小市场转悠瞅机会,你可小心点。”父亲被这个提醒说的不安心了,刚才的乐呵不翼而飞,他以前被假币折磨过几次,他深领假币对当事人特别是他这样一天的营业额只有三四十的小买卖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天等待,风吹日晒、食不甘怡、肩挑臂拦换来的一天,因此……他迅速解开棉袄在里兜内掏出那张五十。“看看像是真的,对吧,还有那个倒一百呢,你看,这样斜拿着,还有反光呢,这是真钱!”“呦!老乡,你再仔细看,这反光的倒一百是人家用绘画铅笔描上去的,可以反光的!”父亲再一仔细看果真如此,他瞬间沉重了,片刻后马上去追却早不见了人影,回来时才想到卖菜女人的话。“唉,你刚咋不早早提醒我哩!女人支支吾吾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好:“那老家伙势可硬着哩,我在这儿做小买卖的可不敢随便惹。”父亲接着想说什么却突然哑口了,只见他掏出打火机烧了假币,挑着一担苹果径直来到了垃圾箱旁……
此时太阳只剩下几缕头发还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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