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鸭先知。”金粉半零星的早春,江南的河水逐渐地温暖,鸭子游戏其中。岸边的依依烟柳,引来了黑色的闪电——燕子。
燕子在江南是寻常物,每一年的三月,燕子就会从北方飞回来,衔着干草落户到农家的屋檐下。燕子在老家,象征着吉祥与财富。三月的农家大门四通八达地敞开着,村民们筹划着迎接燕子进门。农家大门敞开着,一缕春风温暖的铺开了一路的绿意与芬芳。燕子循着这条温暖的空中之路,吹绿了庭前屋后的杨柳,吹红了桃花。燕子进哪家的农屋,那家老老少少必定是欢天喜地地开着一扇小窗,为燕子飞进飞出留着门儿。小时候,家里经常有燕子入驻梁间的屋檐下,燕子忙不停地筑巢,鸟屎落到满厅堂皆是。尽管如此,家里谁也不敢捅了燕巢,赶走燕子。父亲像所有的村民一样迷信燕子,他虔诚地在燕巢下面搭建了一块小木板。常年累月的,木板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干鸟粪,一向爱干净的父亲严禁母亲打扫,他笃信“财不出窝”,燕子的鸟屎在父亲的眼里俨然是一堆财富与好的运气。
燕子南来北往,村中病了一冬的老人,熬到了春暖花开,盖着绒毛毯子,躺着摇椅里,晒着惬意的阳光,听着屋檐下燕子的呢喃,生的欢喜与踏实充溢在心底。相携一生的阿婆阿公,顶着一头白发,在燕巢下低低地聊天,燕子盘绕在他们的头上。——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村后晒谷场有一个仓库,每一年燕子南迁,仓库的屋檐下高高低低排满了燕子的鸟巢。紧挨着仓库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土墙屋,土墙屋低矮,像极了燕子的鸟巢,粗糙简陋。拐子周住在这间土墙屋已经有了好些年,推门进去,墙上剥落了许多粉尘,靠灶膛的那面墙,柴火熏得乌黑,如同一块墨。自从拐子周的父母老去后,拐子周就被狠心的兄嫂赶出了家门,一人独居在此。拐子周,七八岁时生了一场脑膜炎,打针坏掉了一条腿,走路一瘸一瘸的,因为姓周,大家称其为拐子周,久而久之,他的大名反而淡忘了。拐子周高高瘦瘦,皮肤白皙,长得秀气,读过几年小学,极其的聪明,他无师自通,学会了画画,特别是画鸟。他画的燕子栩栩如生,呼之即出。他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一年四季,芳香馥郁。院子中央常常撒着一些谷子,喂养着那些觅不到食的小鸟。儿时,每每路过他的房子,总能看到他趴在床上,一笔一划地照着画院子里“咕咕”叫的小鸟。拐子周一生未曾娶亲。听母亲说,拐子周原来喜欢村里的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也爱着拐子周。姑娘家境贫穷,三十多岁的哥哥娶不到媳妇。姑娘的母亲便用女儿换了一个媳妇进门。结婚那天,姑娘的眼泪流成河,拐子周站在村前的老樟树下目送姑娘的花轿出村到半夜。从此以后,爱笑的拐子周沉默寡言,整天除了画画还是画画。
四月,燕子在仓库的屋檐下完成了繁衍的使命。一只只雏燕在鸟巢里“唧唧喳喳”地叫着,老燕子每天忙碌着,可是依然顾不上小燕子的吃食。拐子周每天早起,他像燕子的母亲一样,精心地呵护着这群雏燕。小燕子的嘶叫声,一点点地撕裂了他的心。他难过地望着那些小燕子。第二天早上,拐子周拖着瘸腿,一步一挪地下田间。在密草丛生的阡陌上,有着许多燕子爱吃的蚂蚱。拐子周把抓回来的蚂蚱细心地剔去足部,一摇一晃地爬上梯子,把蚂蚱放进鸟巢里,巢里的小燕子张着小嘴快乐地瞅瞅叫。
仓库的后面是个荒废的桑葚地,杂草密集。狗尾巴草恣意地摇曳,紫薇花宿醉未醒地绽放,许许多多不知名的花草茂盛地生长着。草丛间,经常有蛇鼠窜。小时候,桑葚成熟的季节,小伙伴们怎么也邀约不了我进那片林子。蒲松龄笔下的鬼怪故事一直影响着我,生性胆小的我每每走过那片林子,战战兢兢地老是担心林子里冒出鬼怪之类的东西。
这一天,拐子周早早地熄灯睡觉。半夜,他听见巢中的燕子不住地叫唤着。拐子周艰难地爬下床,他摸摸索索找到火柴,点燃油灯。拐子周提着灯,推开屋门,站在门前,他吓得差点扔掉手中的油灯。一条碗口大的蛇至桑葚地里爬过来,匍匐在墙上,伸着长长的舌头,嘴里吐着“呼呼”的热气。拐子周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燕子一般喜欢夜飞,巢中的老燕子必定是趁着夜色出去觅食,而留下一群无助的雏燕在家。眼看着,蛇离鸟巢愈来愈近,拐子周的一颗心提到嗓子上,他急中生智,毅然绝然地脱下自己的衣裳,倒出油灯里的煤油,用脚下的一根长木棍缠住衣裳。火‘轰“地烧着了衣服,拐子周挑着木棍,走到墙边驱赶着蛇。蛇是最怕火的动物,它张扬舞爪地向拐子周吐了吐舌头,灰溜溜地逃走了。
第二天,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心有余悸地问拐子周;你当时就不怕蛇吗?拐子周笑着说;我害怕,可是那群小燕子更怕。村民们都笑话拐子周是真的傻了,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燕子了。
五月,鸟巢里的雏燕粉嫩粉嫩的身上长出了黑溜溜的羽毛,嘴边上还有一圈淡淡的黄色。它们学着老燕子,扑棱棱地从窝里飞到院子里梧桐树树枝上,然后飞到屋外的电线杆上。最妙的是傍晚,细细的电线杆上停满了黑色的精灵,像五弦曲谱,弹奏着最真实最生活的琴弦。暮色四合,燕子低低地盘旋在空中,老燕子带着小燕子,一口草,一口泥,继续筑着它们的鸟巢。
六月,小燕子的翅膀坚硬了,矫健的身影在村子里四处飞着。拐子周却再也看不到了。那个心爱的姑娘在进城务工的路上不幸遇到车祸,猝然离去。拐子周的生活彻底地失去了重心,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鸟巢,微笑着走了。一屋子的画,随着风零乱地飞舞着。村人唏嘘着,叹息着。那个姑娘的名字就叫做燕子。燕子是双飞双宿的鸟儿,单燕岂能苟且存活?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人们学会了燕子的迁徙,正月里跟随打工潮外出,年底才一个个背囊鼓鼓的回到村里。村里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了,只是村子愈发的寂寞了。南来的燕子在光滑坚挺的水泥墙上再也找不到筑巢的地方。村民们习惯了紧闭大门,燕子越飞越远了。年复一年,燕子留在记忆里飞翔着,还有拐子周的模样伴随着燕子的呢喃,一起慢慢地模糊,尔后慢慢地消失在朦胧的悲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