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春天
年一过,天气便就回暖了,阳光慢慢多了起来,风也渐渐变得潮暖,窗外的樱花,悄悄地打起了花苞,屋外那空旷的广场上,晒太阳的老人和孩子们的风筝都多了,这已是真正的春天了。
春天里,母亲是要给我们多买回几尺衬衫布的。趁着夜里空闲的当儿,点上煤油灯,在那如豆昏黄的夜灯里,给我们缝制衬衣。在春天,我是最喜欢穿白衬衣的,略带点儿花格子,高领,背开叉,袖口宽大,米黄色纽扣的那种。不过,用不着我们争抢和闹嚷,母亲自然是知道我们喜欢哪种款式的衬衣的。
夜半里,总是听得母亲的房间里传来咔嚓咔嚓的缝纫机轮转的声响,那昏暗的灯光,从木壁的细缝内挤过来,于是便看见了母亲那瘦矮晃动的影子,她的一对手,不停地在针下的细布条上翻动。次日一早,我们便可以换上新衬衣了,此时的我们,个个都喜气洋洋的,母亲心里亦是高兴着的。新衬衣是不能白穿的,得用好成绩来换。母亲常常这样说。这当然也是母亲对我们最大的期望了。
春天一到,心里期待已久的春游课,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然而,那些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是享受不起春游的美好的。老师们早就规定了,三年级以下的学生,年纪太小,不得参加春游活动,六年级,是毕业班,课程太紧,也不在春游之列。那时候,我最想读书的班级,就是四、五年级了。我们常常在春游的山路上掐下那些颜色好看的花朵,然后偷偷地插在女生的辫子里,或者,背回课堂上,悄悄地放进异性的文具盒内,代替自己想说又不敢说的那些话。
父亲的春天,是从那具旧犁头上开始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父亲常常这样教育我们。父亲平日里总是少言寡语的,然而只要一说起来,他的每一句话,都足以教我们细细思量一辈子。好在父亲是疼爱我们的,每每待得他做完农活回到屋,洗净一身的泥汗,又吃过了饭,便就要耐心地守着我们做完全部家庭作业,还逐一给我们检查,纠错,指正,直到全部都过了关,方才去睡,而次日天麻麻亮,便又起了床,赶着牛,下地干早活去了。
看见那油菜花染黄的村庄,当是春天真正大肆进入村庄之时了。漫山嫩绿的草叶和遍地怒放的花朵,约好了似,在村庄的任何一个旮旯都可以遇得见。村头的暖水里,早就浮满了灰白的鹭,林子里山鸟歌声沸腾。此时,我的母亲正背着高过头顶的背篓,在山野里采摘着猪草。母亲总会在春天里多养上几头猪,喂到秋天我们开学时,便就换成了我们的学费。村庄里的人都说,富不离猪,贵不离书。母亲虽没有上过学,可半途儿听了来,便把这话当了真,再苦再累,都没有放弃。
父母都说,我是在春天的某一个早晨降临到村庄里来的,至今30多年了,我无法去想象,在那个春天里,母亲历经了怎样的疼痛。但是,我想,我会永远爱春天,爱母亲,以及爱我生命产床的那个村庄。
念春天
我知道故乡的春天,很美。因为只要春风微微拂来,田野里那满地的油菜花,就金灿灿地开了。故乡的山梁,最经不住春风的诱惑,刚入二月,就一个劲地百花开。我喜欢油菜花,更喜欢山茶花,因为一年的生活,有了它们才有滋味。母亲总舍不得放大勺油,铁锅干巴巴的,见不到油星,可是我们只要想到那满岭的花,就胃口大开,就觉得,生活有滋有味。是父亲的旧犁头,种下了来秋的满仓粮食。是母亲的千层底,捺开了游子来春的路。是瓦梁下那秀丽的姑娘,鲜艳了一春的村庄。是远方传来的歌吟,唱醉了故乡的春天。
我知道故乡的春天,很暖。因为至亲至爱的人,在故乡。亲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有温度的。与他们的每一次相遇和别离,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我总会数着日子,近了,更近了,再过些天,就是假期,就是与故乡重逢的归期。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虽然已静静地躺在故乡的大地深处,但叔父叔母,兄弟姐妹,为了我,也是为了生活,他们还奔波在故乡的山梁上。他们有很多的暖心话儿,在一个又一个的春天里,等着我。
我知道故乡的春天,很痛。因为心里日夜想念着的他和她,已经不在了。我曾细数了自己在故乡的大地上度过的那些春天。6岁前,懵懂无知,春天在天真之间悄悄滑落。6岁至18岁,从小学一直上到初中,再到高中,春天从一朵花,开成无数的花。有的代表幼年的烂漫,有的代表年少的忧伤,更多的,是一个山乡孩子,一路曲折前行的时光。我在这一段时光深处,丢失了祖父,也丢失了母亲。后来,又相继丢失了祖母,丢失了父亲。这些春天的天空,梨花飘散,迷途茫茫。带着深深的痛痕的故乡之春,在花开花败之间,仿佛一切一直都在我生命深处,醒着。
看到了春天的美,感受到了春天的暖,记住了春天的痛。这么多年,细算下来,我在异乡已超过了在故乡生活的长度,人过而立,已近不惑,我更加热恋着故乡,尤其是故乡的春。常常在梦里,遇到故人和旧事,于是常常泪流满面,只因心怀思念。那故乡的人,以及流落故乡的光阴故事,是我一生前行的力量。不敢倒下,因为身后有故乡,那满山梁的美丽春天,还等着离人归去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