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无端地喜欢一些东西,比如烟火。
在乡村,傍晚的时候,我喜欢抬头望天,看那些飘飘渺渺从各家烟窗里冒出来的烟,于是我的魂常常被炊烟摄走。看着它们从烟窗冒出来,使我总以为有一个人在屋子里抽着一根大大的香烟,我能想象他狠狠吸一口,再慢慢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烟由浓到淡,由粗到细,由近到远,起先是结实的,像根烟柱子,后来袅袅成婀娜的样子,再悠悠飘忽成一缕缕,弥漫成一片。它们要去哪儿呢?你看,东家的,西家的,前面的,后面的,烟窗里的,瓦面上的,都混到了一起,最后消失不见了。
早上的时候,炊烟要淡一些,一切都是朦胧的,仿佛刚睡醒的样子。如果站在高处往下看,房子是长在云端里的,周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云烟。云烟缠着树,鸡鸭从树下走来走去,人们云里出云里进,锅碗瓢盆,鸡鸭狗叫,那是人间还是天上?是凡夫俗子还是神仙眷侣?或者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我摇摇头,却又不知身在何处。我被弄糊涂了。
这些炊烟生发出来的地方是瓦房子,房子是厨房,矮矮小小的一间,木窗木门,有的窗户甚至连门都没有,直接用几个砖竖起来,搭成八字或者十字的形状,从里面漏出来几点光,像是房子眯缝着的小眼睛。把头往房子里一探,乌漆麻黑的,哦,那是烟熏黑的。屋里一个大灶,火塘塞满柴草,旁边还有一个小灶,火舌吐出来,直舔到煲盖儿上面,像个调皮的孩子在吐舌头。窝里或煮粥或炒菜,煲里或熬汤或煲水。烟在这里可不客气了,大大方方在墙上,椽子上,瓦面上,全抹了个大黑脸。烟熏的房子可没有仙境的美,可是人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饭菜依然飘香,人们依然大快朵颐。所谓人间烟火,不正是这样么?
炊烟透露了村庄许多秘密:东家的婆婆熬了粥,西家的婶婶还没回来,前面的伯母已经在炒菜了;;而有些房子终年地沉默,不飘起一缕烟,那是主人已经离开了家乡,他们的烟火大多数飘散在城市的天空,再觅不得了。
天空上的烟,飘着飘着,不经意会偷偷减少了那么一缕。我常常看见那个孤寡老人从他的老房子里出入。他的房子只有一间,里边放了一张床,外边是一个小灶。他的人连同他的房子都被烟熏成了同一种颜色mdash;mdash;黑色。他没有亲人,整日的没有说一两句话,整个冬天的时候,他呆在房子里,陪着两个漆黑的瓦罐,守着一堆火,把自己埋在火堆里。炊烟是他唯一的伴儿。于是他的房子在冬天里常常冒着烟,像个刚出锅的芋头。有时候,一些孩子畏惧北风的凛冽,哆哆嗦嗦、跑跑跳跳躲到这漆黑的一屋温暖里去,他便像临了贵宾,忙从里间翻找出来一些糖啊饼干啦,用同样漆黑的手一一分发给这些小贵宾们:吃,吃,干净的;;孩子也不管,拿了就吃。老人高兴,拿棍子醒了醒闷声闷气的木柴,用嘴吹了又吹,火塘里的火映红了老人的脸,烟熏得他直咳嗽个不停,他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块火炭。
后来,几天没看到老人的房子冒烟了,邻居推门探望,老人生命的烟火熄灭,他睡在一个没有炊烟的地方里了。此后每次抬头,在村子的上空又少了一缕可供我怀念的炊烟了。